王宗楣已87岁，回忆垦荒，他说“青春无悔”。

　　一

　　1956年1月31日，站在台州海门码头，看着227名比自己还小的青少年，23岁的王宗楣想象着他们今天要登陆的岛屿，会像海南岛、台湾岛一样美。

　　那座岛，叫大陈岛，前一年，国民党军队裹挟着1万8千名大陈居民退守台湾，大陈成了一个“荒岛”。

　　他看着队伍中那面绣着“建设伟大祖国的大陈岛”的大旗，想到自己肩负垦荒队副队长一职，心潮澎湃。

　　是年2月2日，还沉浸在队员们迎风宣誓、气吞山河气势中的青年李光旦，给温州的妈妈写信。不识字的妈妈叮嘱他，情况不好画一个圆圈，不好不差画两个，好就画三个。

　　他已经见到这个荒岛凄凉的程度，破渔网、旧衣服、废房屋，还有不知埋在何处的地雷。他看到了一些队员们震惊、无助的表情。

　　他提起笔，在信上画了三个圈。

　　光是清扫，就用去一个月时间。在家里什么重活都没干过的女队员廖茜茜，知道接下来大家要分成养殖组、种植组，但她不知道每天喝番薯汤的日子，要到何时才能实现粮食自给自足的蓝图。

　　刚分配到养殖组，女队员们被一窝粉色、无毛的小动物吓成一团，尖叫“老鼠老鼠”，等明白过来那是兔子时，她们才刚刚开始辛苦的第一步。

　　喂兔子，每人每天要割130公斤草料。为了方便养殖，队员们住在兔子窝上，享受一年四季“芬芳各异”的兔粪熏陶。在家是经过公厕都捂鼻子的少女们，放下草料还要和男队员一起赤脚挑粪。

　　她们不曾抱怨，因为养猪的队员们，还经历过睡醒后发现母猪躺在身边的“笑话”。

　　二

　　1957年和第二批青年上岛的小个子男孩张寿春，看到的大陈已有初具规模的畜牧业和种植业。他心急着想为大陈做贡献，请愿干最苦的事。王队长让他和两名队员坐两小时船，去一个叫竹屿的岛上放羊。20多天后，两名伙伴无法忍受，回了大陈岛。

　　张寿春独守一岛羊群。

　　为了尽少离岛，他用剪刀自行理发，脑后头发如狗啃鼠咬。回大陈取生活所需，队员劝他理发可以回来，他说：“羊不会笑话我。”

　　后来他有了妻子，两人到另一个小岛养猪。婚后5年，育有两女两男，抱着同样不麻烦组织的想法，除了大女儿在大陈出世，其他三个孩子，他竟然自行接生。

　　此后某年，台风过境，夫妻俩把四个孩子扣到两个海带养殖桶里，绑在石头上，两人则抓着山坡上的杂草，像风筝一样摆荡。

　　台风过后，王队长和队员上岛察看，因为风大，救援船只无法上岛，见队长内疚落泪，张寿春说：“老天发脾气，谁也没办法。”

　　张寿春不知道，这一场台风过境，岛上的队员宿舍毁坏大半。那一夜，女队员们惊惧交集，抱成一团，哭声都被风吹散。

　　因为艰苦远超想象，队伍中陆陆续续有人退出。留下来的青年，不仅让岛上粮食丰收、家禽遍地，还在海域中开始了养殖。

　　队员张其元永生难忘，为了习惯晕船，他吐了多少次。为了克服晕船，他们按渔民说的用锅巴沾红糖硬吃下肚。然而就算痛苦到只能瘫倒在甲板，他还是和队员们学会了操作轮机、摇橹驾船、拉网捕鱼、修补渔网等技能。

　　大陈日后的渔业基础，就是这群青年所筑。

　　张其元的恋人、女队员戴婕嬃和小组成员在另一片海域养殖海带。因为一件小事，她差点殒命于海。

　　某一日，小组队员们想从竹屿坐船回大陈看当夜放映的电影。小船出海不久，遭遇风浪。他们从早上漂荡到下午5点，途径一座不知名小岛，他们吃了一顿岛上老人烤的红薯。再经漂荡，才于温岭石塘登陆，补给后重回大陈。

　　踏上大陈，戴婕嬃被队员们激动地抱住，她才知道全岛队员都慌了，就差派飞机去搜救。

　　她感到晕眩，为这座小岛，为这群伙伴。

　　同伴们的情怀和记忆，在队员金可人脑中催生出一首首旋律。大陈的艰苦，是这个全岛唯一音乐才子心中的美丽。结束垦荒很多年之后，他写出了《垦荒队员之歌》：“像矫捷的海燕飞翔在万里云天，我们垦荒队员和大陈岛血肉相连，每时每刻心中燃起理想的火焰，一代代我们把美好的青春贡献。”

　　“贡献”不是一个词，而是金可人目睹的事。垦荒队员陈显坤是他的挚友，在劳作时发现有人被沼气熏晕，跳下4米深坑，推出了受困者，不幸离世。陈显坤是所有队员中唯一在垦荒中牺牲的烈士。

　　金可人永远记得，陈显坤那年24岁。

　　三

　　2019年，王宗楣已是86岁高龄，回忆垦荒，他说“青春无悔”。

　　他在岛上住了18年，亲历了1956年至1960年，467名青年在这里留下的所有故事。在极端环境中，一群青年坚守一座岛，不可谓不伟大，但伟大不是凭空而生，支撑他们血肉之躯的，是不断打磨的意志。

　　这意志，也曾脆弱过，但总是得到支持和鼓舞。1983年5月29日31位老垦荒队员共同口述，由队员陈萼亭执笔，给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写一封信，汇报大陈岛重建情况。

　　胡耀邦看到信后，于6月27日做了批示：“要好好宣传一下这一类不畏艰苦的创业事迹，鼓舞人们特别是青年奋发图强。”

　　青年们真的奋斗出一个全新的大陈。

　　当年的张其元和戴婕嬃不会知道，后来大陈渔业会拥有12家公司及合作社，年产量3000吨，产值3亿元。

　　他们更不会知道，结束垦荒后，他们自己在台州椒江创下了事业，拥有了出色的子女和第三代。他俩的孙女张婧怡，在2016年“六一”联合11名同为垦荒队员后代的同学，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了一封信。

　　习总书记的回信，叮嘱孩子要记住：“60年前，你们的爷爷奶奶远离家乡，登上大陈岛垦荒创业，用青春和汗水培育了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无私奉献、开拓创新的垦荒精神。正如你们所说，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当年的队员们不会知道，2019年台州市五届三次党代会，将大陈岛垦荒精神升华为台州城市精神。整个台州，都在继承他们当年的奋斗和信心。

　　历史翻过，沧海桑田，那群青年，当年不知道未来如何，只是相信他们可以。他们宣誓的那一天，风将嘹亮的青春誓言吹遍荒岛，至今，回响仍在。

　　有人离世，有人离去，有人留守，有人追忆。讲得再多，把故事都讲完，他们也说不完自己的心情。

　　然而当他们望向海面的时候，他们明白，大陈岛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