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读者负责人吴梦莹(右)、金勰(左),和店员(中)。
编者按:书店是现实生活的筑梦空间,是用文字搭建的思维空间。它美好得让人心思向往、流连忘返。
2020年是“全民阅读”写入全国两会政府工作报告的第7年。我省全民阅读和“书香浙江”建设也已推进多年。
纵使网络便捷、生活繁忙,我们身边仍有不少书店,藏着值得我们前往探索的精神世界。她们都在哪里?她们怎样特别?记者在探寻身边“书店的故事”。
这次寻访到的书店名叫“普通读者”,店龄不到一年,开在台州临海的历史老街。
杭州东部,钱江世纪城。建设中的未来CBD,开发商盘踞。
5月29日,这里举行着一场商业品牌交流会。星巴克、肯德基、老乡鸡、物美超市等20多个品牌商代表汇聚。那天,“普通读者”书店负责人吴梦莹受邀上台演讲,开场白是“我没有什么生意经”。
今年9月,“普通读者”将在附近的商业综合体开张。这个疫情期间谈下的合作,是她的第二家书店。第一家在台州临海古街,一个名为“余同丰”的百年四合院里。受利奇马台风影响,拖到去年10月才开张。实体书店几乎已经举步维艰。一个“初生”品牌,胆敢逆势扩张?几天后,我去了趟临海。
“你们是不是想问:书店怎么赚钱?不赚钱开什么书店?现在人还看书吗?我承认,书店不是一门好生意。”
采访时,80后温岭姑娘吴梦莹直接越过那些“含蓄”问题,然后讲了一些故事。比如,她裸辞稳定工作赴英读研,只为开家书店;比如,选书师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历史学博士,是从网友变成合伙人。
“甜品我们也卖,但是更想卖书”
走进“普通读者”,你会隐隐地觉得,它与其他常见的书店不太一样。 这种“不一样”,并不在于百年建筑的历史遗迹、全木质风的装修风格、通透的四合院结构,甚至是院子后方隐藏着的高端民宿——毕竟,现在每间书店都各有各的漂亮,只有外观的漂亮,好像并不稀奇。这种不一样在于,店里没有复杂的展陈设计,也鲜有文创产品。除了书,还是书,整柜子、整墙壁,都是书。
书店应该卖书还是卖生活?吴梦莹深度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某个全国性的文化品牌榜单上,她惊讶地发现,唯一上榜的书店品牌“言几又”,居然属于文创板块。
“很多优秀的书店都找到了各自的路线”,但相较那些产品更多元的书店,吴梦莹最终选择“开一间纯粹的书店”。这个定位是她在英国读研时候确定的。2018年,吴梦莹三十而立,完成了以“书店经营”为主题的毕业论文。
当年,为了开一家书店,她从单位辞职。辞职时,她已工作6年。“当时,我身边有不少同事离职去创业。他们促使我认真思考当下的状态,以及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追求什么。”再提当初,她的语气里有几分庆幸。
行业的转型期、职业的倦怠期,加上国内文化产业的风头正旺,吴梦莹深思熟虑多年,终于决定换一条跑道,“走出舒适区,去完成童年的梦想”。
英国是最早提出“文创产业”概念的国家,如今相关产业占国家GDP比重超过8%,书店林立。即便有人调侃,他们总在地铁上看书,是地铁里没有手机信号;或者,因为天气多雨,不便出行,人们不得不用看书去填补无聊,可英国人爱书确实出了名。
在读书氛围浓郁的城市生活,吴梦莹找回了小时候待在新华书店里“一本书、一罐健力宝、一整个下午”的惬意。留学那些日子,她跑遍全英大大小小书店学习,厘清心中的理想书店。它绝非是大而全,抑或是杂货铺的模样。
我们聊到英国最大连锁书店“Waterstones”(水石书店)时,她感叹“大到连阿姆斯特丹都有,但经营也有些问题”后,没再做过多延伸话题,反而主动提及学校附近偶遇的一家简朴的女性主题书店。
“那里只卖20世纪女性作者的书,内容丰富,政治、文化、经济都有,无论小说、日记,还是传记。里面的装饰和卖品也只和女性相关,比如鲜花和围裙。店很小,顾客很多。他们主要买书,时而也带走一些和书有关的东西。”吴梦莹很意外,每个人都是冲着店本身来的。“有年妇女节,还有不少男同胞专门来店里买礼物,给妻子,或者母亲。”
不同于商业化书店,具备一定品质和主题;引领顾客而非迎合,以书的共鸣为前提——吴梦莹理想中的书店的轮廓开始清晰。“有个杂志专栏作家朋友和我开玩笑说‘你知道,英国的书店都靠卖甜品赚钱’。我说‘甜品我们也卖,但是更想卖书’。”
“工资发不出来的话,就以书相抵”
有做法没想法,是绝路。有想法却没做法,同样是绝路。落实书店经营概念,有三大现实性问题需要解决:实体店铺、进货渠道、上架书目。
店铺位置是吴梦莹留学前就选好的。台州临海,历史文化名城,与书店气质相符。百年老宅也足够承载书的底蕴。
之后从招投标,到装修设计,主要由老友金勰操心。他经营民宿多年,资源甚广,找来了哈佛毕业的建筑师操刀。虽说竞争对手不少,但好在当地政府认同在这儿开间书店比餐馆好,因而过程十分顺利。
进货渠道方面,“零经验”的吴梦莹犯过难。图书批发市场鱼龙混杂;一家家出版社去联系,工程量太大;进货少了,出版社也不会搭理。还在试水阶段的书店,承担不起积压库存风险。好在最后在临海新华书店的支持下,解决了以上问题——大书店负责货源保障、技术支持和品牌管理,小书店只需负责场地、人员和日常经营。
解决了前面两个环节,剩下的才是核心——选品。“最难,难在选品。一家好的书店,追求的是精神格调。上架书目,是精神的灵魂核心,是门面卸下一切外在装饰后真正的脸面。”吴梦莹提到。
吴梦莹认可书店模式,是商业属性和文化属性并存的:空谈文化,容易曲高和寡、自娱自乐;一味逐利,只会让书店失了安身立命的本分。上限和底线框定的选书标准,是有大致框架的。尤其是底线,如高压线一般万万不可触碰。
“会参考各大平台的图书榜单,但绝不盲从。”吴梦莹心有杆秤,那些“言真意切”的成功学书籍,和连自己都喝不下去的“心灵鸡汤”,无论销量多可观,都一律不进。
真正的顾虑在于,明确地知道不要什么很简单,知道要什么却很难。何况,吴梦莹自认只是个阅读爱好者。底线之上,如何选择?吴梦莹把问题抛给书店的选书师——日本早稻田大学历史学博士韩钊,一个年纪相仿的阅读达人。
韩钊是北京人,日本留学9年,近年刚回国。是爱好,也是专业所需,他阅读量大,常常在微博发表一些书评或者时事见解。有天,吴梦莹在茫茫网络中瞥见了韩钊的空间。她留言交流。一来一往多了,三观投契的两人干脆交换微信。又有天,韩钊收到吴梦莹的信息:我想开家书店,邀请你来为书店选品。
不过,吴梦莹害怕把朋友带进坑,事先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千万要考虑好,可能没有那么那么赚钱”。她记得,韩钊给了一个分外感动的答复:“他说‘工资发不出来的话,就以书相抵’。”
互联网给实体书店造成了冲击。从某种意义上,吴梦莹想开书店,是为了弥补大数据驱动下给阅读服务造成的弊端。与此同时,书店确实因为互联网,有了全职选书师。巧合,不可不谓有趣。两个同道中人一拍即合,网友变成合伙人。为了开书店,韩钊毅然辞去了当时的高薪职业。
那天告别吴梦莹后,记者采访了韩钊。电话里,他操着纯正京腔坦诚,“早就烦了在创投公司陪老板和投资人‘吹牛皮’”,透着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书店开业前的两年时间里,吴梦莹和韩钊依据阅读积累和各自熟悉领域,每天选出三百本书,建立了近两万种图书量的书库,主题主要集中在社科人文和艺术门类,没有教辅,也鲜有绘本。目前,门店保持一个月两到三次的更新速度,在售近千种图书。
“能与普通读者的意见不谋而合,在我是高兴的事”
一切就绪。书店和书要等待人们光临。
书店的名字一般都带点书卷气,朗朗上口,又富有寓意。
“普通读者”取名自英国女作家吉尼亚·伍尔芙的文学评论集《The common reader(普通读者)》。其中一篇同名随笔中写道:“能与普通读者的意见不谋而合,在我是高兴的事;因为,在决定诗歌荣誉的权利时,尽管高雅的敏感和学术的教条也起着作用,但一般来说应该根据那未受文学偏见污损的普通读者的常识。”
“业界标杆‘诚品’的英文名是Eslite,古希腊文中译为‘精英’。但我想,读书应该是普通人的事情。”吴梦莹觉得“与普通读者的意见不谋而合”寥寥几字,一语中的。
没有批评家和学者那样高的教养,没有多么大的才能,读书是为了找乐、休闲或仅仅是打发时间,不是传授知识、纠正谬误——很大程度上,这是大部分书店消费者的画像。
但在普通和平凡之中,潜藏着小确幸。有的很温馨,有的是惊喜。
吴梦莹偶遇过一个蹲在角落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的小学生。一次,两次,三次……每次,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书的开本极大,内容也很深奥,他一来少说个把小时,只能看完几页而已。
她好奇地问店员才知道,这套书居然还是这孩子预定的。“后来家长一起来过书店,好像认为价格太贵,最后没给买。他只好有空就过来店里看。”事情传到了书友会,有人想出钱买给孩子。吴梦莹谢绝了大家的好意,觉得应该由书店来做这件有温度的事——不计盈亏地把书给会看的人送出去。
前段时间,还有一位大学生深夜给书店官方微信留言“暑期卑微求职”。“店里员工饱和,也没有闲钱再多请一个。”吴梦莹第一反应是婉拒。小姑娘知道经营实体书店不容易,连忙表态“不要工资”,只是因为特别喜欢看书,想帮个忙,送货、打杂、收银,干什么都行。吴梦莹满腔感动地收下人了才知道,竟然招来了一位浙江大学文学系的高材生。暑期文化活动多、选的书也期待有些新意,小姑娘专业对口,刚好能够搭把手。
更多的成就感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以书为媒,觅得知音。一次,书店进了5本法医学的全彩页图鉴,没几天就卖完了。买家之一是一对父子。 那天,金勰就在书店。“先是孩子翻开看了一页,觉得‘恶心’,递给爸爸看。爸爸也觉得‘恶心’。然后,两人居然付钱买走了。”想起当时一幕,他直呼“神奇”。
得知事情后,韩钊太享受这种意外之感了。借着“近水楼台”的优势,他偶尔会依照个人趣味选书。他好奇是否会有有缘人志趣相投。“要是那孩子因为看书长大成了法医,岂不是功德一件?”
没有什么比获得读者回应更让人兴奋了。说起这些,吴梦莹、韩钊、金勰和店员,都能说出一箩筐的“普通读者”和普通读者的情谊。
缘分深了,读者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今年新冠疫情突袭,年关未过,书店草草贴了小摊上买的印刷款春联后,闭店近3个月。薄薄的纸张,在风雨中飘摇,也无人打理。某天,有常客路过看了觉得萧条,便合计着书友会众筹给定制个新的。
采访前几日,新对联刚挂上去,由当地博物馆馆长执笔,上书“环壁列奇书有史有文堪探讨,小楼多佳日宜风宜雨足安居”。乌木金漆。他们要守护自己的精神栖居地,要她保持风格,又不那么容易凋零。
“普通读者”正在承载越来越多的希冀前行。 “把书店开成‘外婆家’,在大城市的商业地产里复制似乎是个行业定律。但我们当初就决定,跳开友商说的‘放弃读书人,做那80%不读书的人的生意’,在临海这样一个三线小城里,把书店做成像南京先锋书店、北京万圣书园一样尊重书本、荟萃人文的独立书店之光。去年和今年接连遭遇台风、疫情,我们意识到,除了理想主义和商业模式,万圣书园之所以‘万圣’,先锋书店之所以‘先锋’,首先是因为它们耐住了风雨‘活下去’。”
如何延长“普通读者”杭州店的生命线,吴梦莹要思考的东西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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