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门阿公曾是位弹花匠，方圆十里八乡的棉被十有八九是他做的。

　　称为阿公，只因他辈分高，其实年纪比我父亲小，那时还是健壮的后生。阿公老实敦厚，农忙是农民，农闲是弹花匠。下半年时棉花收晒好了，再加嫁娶的好日子也多，找阿公做棉被的自然也多了。堂前几乎天天传出“笃笃弹”的弹花声响。

　　在我印象中，堂前是他的“根据地”。记忆中的他不是背着“钓竿”，就是推压着木圆盘在刚刚成型的棉被上游走，抑或是与他的老母亲（我叫太婆）一起铺棉纱线。

　　在堂前中央，摆上长条凳，搁上木板，搭成棚床，将过秤的皮棉（去好籽的棉花）一团团地撒抛在棚床上，这抛撒可有讲究，不能像“十三姑娘”学绣花，东一点，西一堆的，尽可能地散布均匀。这些准备就绪，阿公就要披挂上阵了。

　　看，那样子这可真像钓鱼，不过这“钓竿”不是握在手里，而是稳稳地绑在后腰上，钓竿顶端高高地跃过后背，探头把垂在吊绳上的铁钩送到身前，去牢牢钓住一把大弓的弓背。这弓可真大啊，竖起来远远高过头顶；由一根毛竹弯成，绷着一根牛皮筋当作弦。阿公就是用这张特别的“独弦琴”弹出一床床温暖柔软的棉被。

　　他左手紧扶着弓，右手执木榔头，牛皮筋弓弦在木榔头不断叩击下欢快地唱起歌来了：“笃笃弹！笃笃弹！笃笃弹！”阿公左手不时推拉送拽着这张钓起的大弓，并灵活地转动着手腕，让牛皮筋弓弦与将要弹开的皮棉保持合适的距离；同时，右手的木榔头不断地敲击着弓弦，发出阵阵“笃笃弹”响；这时，弹动的弓弦似乎有了神奇的吸引力，不断粘起皮棉。于是，在木榔头与弓弦的一声声“笃笃弹”的加油呐喊中，一团团乱棉乖乖地吐出絮来了，长长的，柔柔的，像一片片飞雪，更像高天上朵朵流云，在棚床上悠悠地飘。阿公则戴着厚厚的口罩一刻不歇地弹啊弹，这一弹，往往要花半天工夫。弹得衣服湿透，尽管他热天只穿一件背心，冷天一件棉毛衫。

　　做棉被的程序繁多，而且每一道工序都不省力；弹棉花只是其中一道。长年累月的，大弓的把手处和木榔头的手柄在这双长满厚厚老茧的手里磨得溜光锃亮了。

　　“笃笃弹”，渐渐的，棚床铺满了雪白蓬松的棉絮，像厚厚的新雪覆盖在草地上，像洁白的羊群温顺地偎依着，也像发到极致的白水洋米糕，更像无数捧空气感十足的棉花糖凑在一起。

　　接着阿公就要在弹好的棉絮上布字作画了。以一床洁白的棉絮为纸，以棉线彩棉为画材。棉线如笔，勾勒线条轮廓；彩棉作颜料，填充轮廓；不消多久，一朵五彩牡丹便在中央盛开了，花下还有两条锦鲤正欢快地摇头摆尾。有时，阿公还会在四角用棉线勾出如意结或红双喜还有做工的日期。真是满床的喜庆。

　　该给这床棉絮铺牵棉纱线了。太婆和阿公各居棚床一侧，阿公右手挥动着细长的划杆，棉纱线由划杆上的小洞眼带着，在来来回回中，一会落在阿公的左手间，一会落在太婆的指尖。来回挥动的划杆在棚床上“咻咻”的响，他们母子俩眼疾手快，不停接棉纱，贴棉纱，掐棉纱。棉絮上的菱形网格越铺越密，直到均匀地罩满整床，再铺牵一两层。牵好一床需要掐断多少线头搭几排网格呢？阿公笑而不答。我曾数过，但都没有数出结果，细密的网格实在是数也数不完。太婆裹的是金莲小脚，一点一点地随纱线挪移，真是辛苦。别忘了，这还只是棉被的一面，翻过另一面，还要这样一一铺牵。

　　蓬蓬松松的棉被就要大功告成了，真恨不得在上面打几个滚。不过，别急，还有最后一道重要工序。

　　阿公提起了又厚又大的圆木盘来压被了。圆盘虽是木头做的，可分量不轻。推压时，得倾注全身力气，让它在棉被上游走；为的是让棉花与棉纱线紧紧相粘，不至于分离。偷懒可不行，棉被用不了多久就会“揭灯笼”——棉纱网罩与棉絮相分离，整床棉被就要松散了。本指望一床棉被盖个二三十年的，这哪行呢？做床新被不容易，双方都倍加珍惜。更何况乡里乡亲的，这种倒牌子的懒万不可偷。“做日短，见日长”，阿公牢牢恪守。

　　后来，大家的日子好起来了，市场上各种各样的被子多得令人目不暇接，棉被不再成为备嫁妆的首选；加上太婆作古，阿公也就改行外出开眼镜店了。

　　从此，堂前不再响起欢快的“笃笃弹”了。阿公的这套装备估计要成为古董收藏了；至于这棉被的传统做法若讲给后辈听，会不会被当做传奇呢？现在阿公年近七十，即使想再弹“笃笃弹”，估计也力不足了吧？

　　不过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如今就算是手工做棉被，也在机器的助力下，师傅们不用那么辛苦与烦琐——有了现成的棉纱网罩，不用铺牵棉纱，也有电动木盘代替木盘压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