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正式开学还有近4个月,宁波大学海洋学院的“准研究生”崔豪已提前开启了自己的科研生涯。毕业论文结稿后,他背着行李一头扎进浙江象山虾蟹科技小院,跟着渔民们一起巡塘、投饲料、测水质……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在渔塘散发的水腥气中显得越发生动明晰。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接地气的科研路径:在田间地头读研,把论文写在大地上,把成果留在渔民家。
今年五四青年节前夕,中国农业大学科技小院的同学们收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回信。信中说,得知大家通过学校设立的科技小院,深入田间地头和村屯农家,在服务乡村振兴中解民生、治学问,我很欣慰。
总书记挂心的科技小院诞生于2009年。为了解决农业发展面临的科学研究与农业生产脱节、科技人员与农村农民脱节、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脱节等问题,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张福锁团队来到河北曲周,建立了第一家科技小院。
如今,全国已建立1048个科技小院,覆盖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涉及222种农产品,覆盖农林牧渔业的59个产业体系。其中,浙江经过中国农技协批复同意设立的数量为全国最多,有59家。
众多科技小院为何在浙江扎根?它们为农业农村带来了怎样的改变?农民们真的买账吗?潮新闻记者走进田间地头寻找答案。
农户在象山虾蟹小院现场培训。受访者供图
最专业的人,到最需要的地方
跟土地打了20年交道,近5年,杭州余杭三水果业有限公司负责人陈梅生总有种“力不从心”之感。他种植的余杭蜜梨获过省农博会金奖,果园也曾作为G20杭州峰会保供基地,但风光的背后尽是隐忧——运营成本居高不下,亩产效益却频频遭遇“天花板”。靠着传统经验摸爬滚打的老陈发现,他只知道自家蜜梨好吃,却说不出其中的技术原理,更遑论提档升级。当农业与新技术和市场逐渐脱节,接下去的路怎么走?老陈寄希望于“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张福锁就是那个最专业的人。2008年,他的团队每年能发表100多篇英文论文,但村里的父老乡亲谁读得懂英文?筹建科技小院,张教授的初衷就是下去看看,怎么把这些研究真正用起来。
科研与农民需求的脱节不是个例。“不少学农的学生和老师不下地,闭门造车做出的论文能转化助力生产的屈指可数。” 浙江大学环境与资源学院教授吴良欢告诉潮新闻记者,此前,农科专业多数论文聚焦于基础研究,应用型论文凤毛麟角,这在研究型大学中很普遍。
这样的培养模式,也影响着学生的就业倾向,最直观的,就是愿意从事农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农业学科理科化后,养鱼虾不在池塘里,都在黑板上。”宁波大学海洋学院院长王春琳分析,以水产养殖为例,学生毕业后从事本专业的人不到10%,且越是知名院校这一比例越低。人才培养与就业的脱节让他常常担忧:“等我们这一批老农人退休了,下一批年轻人能接得上吗?”
张福锁试图打破这种现状,在对科技小院的描述中,他将其定义为一种集人才培养、科技创新、社会服务于一体的研究生培养新模式——培养单位把农业专业学位研究生长期派驻到农业生产一线,在完成理论知识学习的基础上,重点研究解决农业农村生产实践中的实际问题,培养知农、爱农、兴农的农业高层次应用型人才。
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科技小院”概念时,陈梅生如同久旱逢甘霖。会场外,他拦住张福锁:“能不能把这一模式引入浙江?”张院士对小院的推广很热心,马上联系老朋友吴良欢到余杭考察。一个是为科研现状忧心的植物营养学教授,一个是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土”专家,梨树下,双方一拍即合。
位于杭州市鸬鸟镇的余杭蜜梨科技小院。受访者供图
2020年8月,浙江余杭蜜梨科技小院正式成立,成为浙江省首家科技小院。此后,平阳“大黄鱼”、象山“虾蟹”、长兴“湖羊”、衢州“白及”等科技小院纷纷建成,至今覆盖了浙江10个地级市,联动9所高等院校,建设数量达到59家,居全国第一。
数量之最、速度之快,为何是浙江?有专家认为,小院模式和浙江农业发展天然契合。
第一,浙江农业产业门类齐全、农业高质高效,是小院扎根的需求和基础。浙江是农、林、牧、渔全面发展的综合性农区,其中,茶叶、蚕桑、食用菌等特色产业在全国占有较大份额。且近年来各地开展科技强农、机械强农“双强行动”,农业现代化、市场化率相对较高。
第二,浙江对科研助力农业发展的重视一以贯之。今年是习近平在浙江推广科技特派员制度20周年。据了解,浙江已累计派出科技特派员2.4万人次,实施科技项目9515项,推广新品种新技术超过1.7万项次,实现经济效益98.58亿元。
第三,创新是浙江发展的重要驱动力,作为新兴事物的科技小院引育以来,备受各界“呵护”。去年浙江省政府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建设农业科技创新高地推动科技惠农富民的实施意见》,将科技小院作为完善农业科技社会化服务体系的重要形式。
“自讨苦吃”背后的甜
在小院专家指导组的身份外,吴良欢还是一名有近20年经验的科技特派员。在他看来,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科技特派员制度以专家为核心,科技小院则以学生为核心。在小院,师生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一睁眼,面临的就是农业生产中最实际的难题,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科技人员和农村农民脱节的问题。
象山虾蟹小院充满生活气息。肖淙文 摄
走进象山虾蟹小院,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户外围栏上,学生们扯起一根晾衣线,短袖、衬衫在毫无遮挡的乡下,不到半小时就能晾干。一楼拐角处的厕所增加了淋浴功能,门口的置物架上放满了洗漱用品。二楼的8间房被改造成学生宿舍,眼下共有7人常住。宁波大学海洋学院的任志明,在这里度过了水产养殖博士的后半程,如今又以博士后的身份继续留“院”指导。
在任志明看来,扎根坚守乡村,对于农技科普的作用不可替代。小院成立前,他每月也会背着设备到象山、宁海等地的养殖大户和企业送技术,但每次乘公交、转轮渡为期一周的奔波,对渔民的帮助很有限。
“农业是跟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任志明解释,最近连续阴雨,虾塘里浮游藻类易死亡,释放的毒素会影响对虾生长。他们及时发现并干预,只用2天时间就改善了水质。“以前可能等不到我们来,一塘虾就死掉了。只有在一线才不会错过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
余杭蜜梨小院学生付浩然在当地取样后进行实验研究。肖淙文 摄
真正的农业示范效应,只有走到农民身边才最奏效。张福锁发现,对小农户来说,最关键的是技术到位率。如果给农民讲两个小时,他们可能只能接受10%的知识,过一年就忘了;如果带着农民干一个季节,他们就全会了,甚至还能创新优化。蜜梨小院浙江大学环境与资源学院博三学生付浩然也感叹道,技术推广最大的影响因素不是技术的好坏,而是农民是否信任你。提高技术到位率的过程,就是与农民建立信任的过程。
驻扎之初,他们走进100多户梨农的果园进行土壤采样。一开始农户大多抱着应付心态,甚至有人冷言冷语相待,但当学生们把写有pH值、有机质含量的“定制版”报告挨家挨户给农民反馈,并给出提质方案时,不少人的态度变了。再过两年,亲眼看着这些学生像农民一样,每天扎在地里检测、施肥,并且实现了减肥增收,农户们开始主动找上门,虚心请教这些“大学生老师”。如今,在小院学生的示范下,当地“测土配方施肥”的技术到位率提高了25%,各类研究成果使蜜梨产业增收1300多万元,还从土地上“长”出了17篇国际期刊论文。
2022年11月,余杭蜜梨科技小院学生将鸬鸟镇梨园土壤检测结果反馈给当地果农。受访者供图
台州黄岩蜜橘科技小院甚至直接和当地政府联建,把“浙江黄岩绿色数字柑橘实验室”搬进了村里。在农户的果园取样后,学生们将柑橘植物切片放入仪器设备分析,一个多小时后,切片的铁、锰等元素的分布情况,就以图片形式在电脑上直观呈现了出来。能从微观层面看清植物的生长发育状况,对农户们来说如魔法一般神奇。小院不仅方便了学生实地研究,还成了农户参观学习、切磋“朝圣”的聚集地,带动了周边新增10家优质柑橘企业,种植面积增加了200余亩。
中国农大学生在写给总书记的信中提到,青年人就要“自找苦吃”。付浩然在中国农大读研时最早接触科技小院,就住在山东小村的一间无窗农房,没有空调的夏天,每到晚上只能开着风扇在床上“烙饼”,上半夜吹正面,下半夜再换一面。春季是梭子蟹的育苗期,任志明带着研究生韩胜明轮流值班,24小时随时待命为母蟹“接生”,被村里人笑称“蟹妈妈”。
但“自找苦吃”获得的成就感,也是校园里、书本上寻不来的。在小院里,学生们不仅向带队老师学习,还要向农民学习,向企业技术人员学习,掌握的都是实战经验和综合知识。看着自己经手的农作物产量增加了,鱼虾死亡率降低了,新苗种被农户认可了,这种踏实感背后是可感知的农业魅力。
象山虾蟹小院周边养殖户采购“科甬1号”种苗。受访者供图
下午2时,虾蟹小院隔壁高塘岛乡的梭子蟹养殖大户凌根兴,冒着日头来买蟹苗。黄豆大的蟹苗被网筛捞出,老凌一口气“代购”了80斤。这种新苗种抗病性强、生长快速,可实现亩产翻倍,他准备回去分给乡里的养殖户们。蟹苗销售负责人正是“蟹妈妈”韩胜明,研究生毕业后他拒绝了众多邀约,选择留在小院继续创业,产业化推广梭子蟹新品种“科甬1号”。
尝到了“自找苦吃”后的那点“甜”,小小的蟹苗,已不仅是农户增收的寄托,也成了韩胜明未来事业的希望。
“地瓜藤蔓”向世界延伸
“听到你的科技小院报告,许猛是你的学生吗?”今年5月的一场学术会议上,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李壮特意找到吴良欢,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连连夸赞,“你们培养的学生好啊,他现在跟我们一起把做富锌梨的技术拓展到苹果产业了,后续还能继续探索富铁、富硒,前景很好。”
富锌梨正是许猛读研时在小院发现、专攻的课题。今年他带着成果顺利毕业,凭着实干能力从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中国农科院的助理研究员。“从小院出去的学生,能继续为百姓增收做实事传技术,这比他们发多少论文都让人欣慰。” 吴良欢说,这也说明科技小院的人才培养模式,已经得到了学界、业界的认可。
就像许猛尝试将研究成果跨产业推广一样,采访中潮新闻记者明显感受到,浙江的科技小院已不止是对一地一产业单方面的技术提升,更是乡村“地瓜经济”的生动演绎:把高校和科研机构乡村振兴的资源综合性引进来,把块茎做得更大,把科研和产业发展的脚步迈出去,把藤蔓伸得更远。
在象山虾蟹科技小院,发挥力量的远不止水产养殖技术,这里充分调动了宁波大学的优势资源,成了学科交叉的“试验场”。对设施农业而言,每一个环节的优化都可能影响整体的效率提升。在宁波大学机械工程与力学学院专家的指导下,小院将水产养殖大棚结构进行多项改进,增加了“V”型和“X”型支架等巧妙构件,优化后的大棚能抵抗15级台风,核心技术还可推广应用到多样化的农业大棚建设。
更多研究和技术正如“地瓜藤蔓”伸向更广阔的天地。付浩然发现,长江流域是中国翠冠梨种植面积最大的区域,对鸬鸟蜜梨的研究是否也适用于其他区域?带着疑问,他和团队用一个月时间跑遍了上海、江西、重庆的大小村庄,以鸬鸟经验为基础,寻找蜜梨产业的管理标准和提升方向。如今,他的论文成果《长江流域梨园农户尺度土壤肥力、经济效益和环境影响可持续发展战略》已发表在国际期刊《环境科学和污染研究》。
象山虾蟹小院师生为“科甬1号”种蟹保种。受访者供图
虾蟹小院的师生甚至直接将海水鱼虾蟹贝养到了内陆的盐碱地。通过不断培养耐低盐环境的苗种,如今,青蟹、海鲈鱼等海水水产均在河南省兰考县、延津县盐碱地池塘养殖试验成功,鱼虾蟹混养每亩产值可达2.5万元,相较于盐碱水塘淡水品种的养殖,效益大大提升。小院参与的“海蟹安家黄河边,盐碱瘠土变良田”科研案例,还入选了2022年第三届全球减贫最佳案例,将中国声音传向世界。
“我们希望科技小院能成为省级重大科创平台在田间地头的新触角,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动力源,打造新时代科技特派员制度的升级版。”浙江省科协科普部副部长骆春荣说,作为新兴事物的科技小院,仍存在缺少政策集成支持、与科创平台资源整合不够等问题。目前,省级层面正在研究制定科技小院建设支持政策,未来,或将加大农业科技项目向科技小院倾斜,强化科技小院现代农业关键核心技术攻关功能。
从最初一院一品服务当地的朴素愿望,到现在这一模式得到联合国粮农组织推介,推广到老挝和非洲8国,科技小院的点点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就像张福锁院士所说,不谈宏大的理想,“现在我们在小院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儿。”浙江这片沃土,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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