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前,一位天台人去往金华浦江担任县长,时值抗战,他与这座城市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在浦江的4年零5个月里,他创办县立战时补习学校、县立卫生院、军属自生工厂,推行战时政治教育,呼吁民众抗日。
离任之际,继任者送他两把椅子,拆解自一架日军侵华战机,是浦江人民英勇抗战的象征。他很珍视这两件战利品,将它们带回了天台老家。
他叫金平欧,是民国时期,浦江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县长。
斗转星移,今天(8月14日),金家后人将这两把椅子,从天台又送往浦江,捐赠给了浦江县档案馆。在“侵华罪证——坠浦日机飞行员座椅捐赠仪式”现场,浦江县委常委、县政府党组成员陈鹏进为他们颁发了收藏证书。两件文物,将收藏于馆内的浦江红色主题展厅。
陈鹏进(左)为金家后人朱雪龙女士颁发证书
“86年前的今天,一架日本九六式陆上攻击机坠毁在浦江县朱宅的一处山坳中,多年来,金氏家族三代人用心守护,完整保存了当年坠机的这两把飞行员座椅,并将它们无偿捐赠给浦江县档案馆,这个意义非同寻常,对金华来说,这是至今唯一保存下来的侵华日军飞机残骸。”陈鹏进说。
归去来兮,两把椅子,牵出一段抗战记忆。
一
朱雪龙女士,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金全才的夫人,现年76岁。两年前,她翻修天台县后洋陈巷3号的金家老宅时,发现了阁楼中的两把旧椅子。
这是两把奇特的椅子。上半部分由铝制成,椅身接合处,有整齐细密的铆钉,显然是工业制品。下半部分是木质的三脚底座,像是手工削制而成。人坐在上面,椅身可以旋转。因年岁久远,金属面已锈迹斑驳。
两把旧椅子
朱雪龙记得,多年以前,她嫁到金家没多久时,就曾看到过这两把椅子。她好奇地问婆婆:这椅子是哪来的?
婆婆说,这是你们爸爸从浦江带来的。
婆婆名叫张振亚,原名张本,原浙江省立第六中学(今台州中学)校长张炘之女,国立武昌中山大学(今武汉大学)法律系毕业,新中国成立之前,是一名律师。
张振亚口中的“你们爸爸”,就是她的丈夫金平欧,1938年9月至1943年4月,在浦江县担任县长。
1949年11月,金平欧去了台湾,张振亚留在天台,夫妻二人余生再未见面。这两把椅子,放在一间藏书的小阁楼中。
1966年,“文化大革命”之初,一群人冲进了金宅,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藏书阁里头的书卷、物什,都被丢到露天场地,付之一炬。
两把椅子也被翻了出来,领头的人指着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张振亚回答,是剃头椅。领头的摆弄了一番,发现椅子能旋转,确实像剃头椅一般,便不再追究。
这场浩劫中,两把椅子“幸存”下来。
椅子当然不是剃头用的。见儿媳问起,张振亚说,抗战时期,一架日本飞机掉到浦江境内。两把椅子,是飞机上的飞行员座椅,拆下来后,安上木头底座,成了县政府的办公用椅。“后来,你们爸爸辞去了县长职务,下一任县长就把椅子赠予他。”
时过境迁,当年的新媳妇,如今已年逾古稀。老伴金全才,也于2015年去世。当椅子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朱雪龙意识到这是两件珍贵的文物。她旋即与儿子金树立商量:“要将这两把椅子,送回事件的发生地——浦江县。”
二
金树立从未见过爷爷金平欧。1970年,他出生那年,爷爷从台湾辗转香港寄来一封信,说男孩起名“树立”,取自王安石“男儿少壮不树立,携此穷老将安归”。名字里,有殷殷期盼,亦有谆谆教诲。
一年后,爷爷在台湾病逝,享年68岁。由于通信不便,天台的家人过了许久,才得知这一消息。
关于“爷爷”,年幼的金树立只能通过老照片,以及奶奶口中的只字片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背影。别说他了,就连他父亲金全才,对自己的父亲也不十分熟悉。毕竟爷爷远赴台湾时,父亲才9岁。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金全才
直到一位浦江文史学者的造访,才让爷爷,或者说金平欧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这位学者,是浦江新四军研究会副会长张解民。
张解民是研究浦江近现代史的专家,著有《浦江百年人物》(2002)。2008年,他开始编纂《回望抗战——浦江战时实录》一书。在查阅浦江县档案馆内3361册民国档案、采访抗战亲历者过程中,他发现“金平欧”这一名字,与浦江抗战历史密不可分。
“民国时期,浦江有28位民事长、知事、县长,其中以金平欧任期最长,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所表现出的台州式硬气、知识分子的气节,着实令人敬佩。”张解民说。
于是,他多方找寻,终于联系上了天台的金全才一家。双方聚在一起,互通信息有无,将金平欧的一生串连起来——
金平欧,原名金梁汴,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生,天台城关人。他出生于教育世家,祖父金文田,是晚清进士,天台中学堂(今天台中学)的创始人;父亲金衡峰,廪生出身,由清政府公派至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历任福建仙游、永泰两地知县。
1924年,金平欧从南洋路矿学校土木工程科毕业,到詹天佑的工程队里做设计师。没干多久,工程队就因资金短缺,就地解散,工资一分钱没有,只发给他一套西服。
青年金平欧
失业后的金平欧,到武汉一家民办报纸当记者,写文章揭露官员的贪腐行径,被迫离职。他回到天台县文明小学当教员,在一场政治风波中,受人诬告,与校长许杰(文学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建系主任)一同被关押了一个多月。
1927年,金平欧与张振亚完婚,两人打小认识,金张两家亦有婚约。同年,金平欧考上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次年毕业,是该校的第一期学生。
金平欧、张振亚夫妇
1935年5月,金平欧任浙江省武义县县长;1938年9月,调任浦江县县长,时年35岁。
三
“我的爷爷在浦江时,办了一所中学,这是他担任县长期间,最为人所称道的事。”金树立说。
彼时,浦江无中学。有条件的家庭,都送孩子去沪杭甬读书,或在就近的省立中学深造。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北京、上海、杭州相继陷落,许多在外的学子回乡避难。县里无学可上,青少年们只好辍学在家。
兴许是受祖辈影响,抑或自己当过教员,金平欧对县内青少年的教育甚为关切,甫一上任,即决议筹办学校。他通过县抗日自卫会成立筹备会,募集资金,勘察合适的地点。不久,就确定以浦阳镇城南白佛寺赵氏宗祠、孔庙为校址,对建筑加以修缮和添筑。
1938年10月4日,《浦江民报》刊登消息,“失学青年救星——县政府筹办战时初中补习班”,轰动全县。
10月28日,战时初中补习学校招生计划正式公布。学校计划招收初中一年级新生100名,男女兼收。报名时间定于1939年1月5日至19日,报名地点设在浦江县府教育科,考试地点设在县立浦阳小学内,考试科目分国语、算术、常识(社会自然)三门。报名那日,应试者近600人,其中不光有浦江县内的青少年,一些邻县的学子也闻讯赶来。
1939年2月1日,浦江历史上第一所由政府设立的中等学校——县立战时初中学生补习学校(以下简称“战中”)正式开学。金平欧兼任该校的校长,聘任了十余名教职人员。该年两度招生,第一学期在校生有245人。
为了适应抗日救亡需要,“战中”师生除了日常上课,每周还定期举行歌咏、募捐、兵役等宣传活动。自开学以来,至是年10月,师生们募捐救国金86.8元,慰问抗战出征军人家属。由“战中”学子组成的童子军,协助县教育科举行识字活动、演唱抗日进步歌曲等,《黄河大合唱》《红缨枪》等歌声响彻浦江城乡。
1940年2月,金平欧辞去“战中”校长职务,由张源(河北武清人,中央政治大学毕业)接替。
后来,“战中”数易其名,至1956年11月,改名浙江省浦江中学。该校以“为邑树人”“作育英才”“文武通达”为宗旨,弦诵相闻,蔚成风尚。校园内,立着金平欧的半身铜像,上书“首任校长”。今天下午,我们跟随金家后人到校园寻访,见铜像旁植一棵石榴树,枝头硕果累累。
金平欧半身像
四
任职县长期间,除了创办“战中”,金平欧还筹设卫生院(1939年11月),创建出征抗敌军人家属自生工厂等,这些都是浦江近现代最早的县立医院和工厂。
在《三年来之浦江县政》一文中,金平欧写到,浦江“民间风气相当强悍,严而公则易治,宽而和则难治。其人怀德畏威,则未尝不可治也”。
当时浦江县赌风盛行,为了整顿恶习,金平欧下令全城禁赌,抓到有赌博者,军棍拷打之。一时间,社会风气改良许多。
在浦江任县长时期的金平欧
战争年代,日军除了军事侵犯,亦有“政治进攻”的种种引诱、煽动与扰乱。为此,金平欧首创了浦江县政情展览会,以推行战时政治教育。
1940年12月25日,县政情展览会在浦阳镇中心学校举办。展览分军事、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特种陈列室五部分,共计展品1575件。展会举行了2天,有34000余民众观展,盛况空前。
通过政情展览,民众对政府推行政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如政府为何要实施粮食管制,为何要实行经济封锁,为何要禁售敌货等等。
1942年5月,日军大举南侵,浦江县城三度沦陷。日军烧杀抢掠,犯下无数反人类暴行。个中史料,至今翻来,不忍卒看。
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县政府只好迁移。金平欧迂回多地,在距离大畈西北9公里的黄家村(今浦江县大畈乡黄丰村)落脚为县政府机关临时办公驻地。
浦江县政府机关临时办公驻地旧址
沦陷后的浦江,县城被日伪政府所占,原县政府部分科长竟选择为日伪工作。危险、诱惑,笼罩在小小的县城上空。“从当下的视角看,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金平欧依然固守于县内,作为‘父母官’,他没有叛逃,有始有终。”张解民说。
1943年4月,金平欧辞去县长职务。离别之际,后一任县长魏思统送给他两把椅子,以作纪念——就是上文所述的那两把。
此后,金平欧一直在国民党中央任职;1949年去了台湾,在“交通部”工作。
一湾海峡,阻挡了回家的路,孑然一身的金平欧,只能以书信跟妻儿联络,有时,他会向老家寄一些药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研究政治学,著有《三民主义与各种学术》(1968)《国父哲学思想》(1969)。1971年去世后,葬在台北交通大厦附近的公墓。
五
“回家”,是在2013年。金全才与女儿金晓立前往台湾,将金平欧的骨灰带回天台,与张振亚合葬。
而金平欧的遗物——两把日军飞行员座椅,10年后也回到了浦江县。它们的到来,为浦江抗战史提供了有力实证。
从左到右,金树立,朱雪龙,浦江县档案馆馆长张伟文,张解民
这架日军飞机到底是什么来头?它为什么会掉落浦江?
故事要从日军一场失败的空袭说起。
1937年8月14日,中日淞沪会战爆发的第二天,下午2点50分,日军鹿屋及木更津航空队18架九六式陆上攻击机,从台北松山机场起飞。他们分成两队,一队空袭杭州笕桥机场,一队空袭安徽广德机场,目的是破坏摧毁中国空军力量和机场设备。
下午6时许,9架日军飞机飞抵笕桥机场,展开轰炸,由于受当时台风天气影响,天空乌云密布,能见度低,轰炸的准确率并不高。
九六式陆上攻击机
时任第四航空大队大队长高志航临危不惧,驾驶霍克-3战斗机腾空迎战,从云层上摸索到云层下,占据有利位置,瞄准敌机开火。一阵短暂而激烈的空战,高志航等人共击落日机3架。我方则无一伤亡,这是中国空军抗日首次空战的胜利。
与此同时,日军飞往广德的空袭队中,有一架敌机因迷失方向,坠落浦江县北朱宅(今浦江县虞宅乡新光村)附近的山间。
下午6时许,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了宁静的村庄。村民们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朵“云彩”缓缓飘下,落在了村边田地上。大伙蜂拥而至,原来是一个跳伞的日军飞行员,系着安全带,坐在一把座椅上。他着地后几分钟一动不动,可能是受到了惊吓,或四肢麻木难以动弹。
有一位村民见到日本士兵,怒火中烧,举起锄头想锄死对方,但被多数围观村民拦了下来。大伙将日本兵押解到村庄,先置于保长朱宝书家中,晚上又将其关到诒榖堂,安排村民看管,并把此事上报县政府。
飞机的坠毁地点,在一处名叫木弗尚的山谷,离村约有三四里路。许多村民赶去看个究竟,发现飞机残骸已散落一地,飞机主架在燃烧,还有六具尸体。
第二天,浦江县抗日自卫队独立中队分队长洪邦基与县警察局的警察,去木弗尚实地察看,寻捡了一些飞机铁,又雇民夫把飞机残骸挑到县政府。
日军飞行员俘虏,则被押解到县城,自上大街至下大街沿街示众。这个俘虏名叫恩地五郎,后递解至浙江省第四区专署(驻地兰溪)。据时任浙江省第四区行政专员阮毅成事后回忆,恩地五郎是淞沪会战开始后第一名日本空军俘虏。
这起九六式陆上攻击机坠落事件,无疑是浦江县乃至浙江省抗战史上的大事件。我们很好奇,在事件发生地,是否还有当年的亲历者。
8月13日傍晚,我们来到浦江县虞宅乡智丰村。幸运的是,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找到一位94岁的老人朱耀相,他是当年侵华日机坠毁事件的目击者。
老人家正在居家养老中心吃晚饭,见我们到来,收拾好碗筷,走到门堂前,正襟危坐。他穿一件深蓝色衬衫,双目有神,说起86年前的往事,一口浦江方言滔滔不绝,仿佛发生在昨日。
朱耀相老人
那年朱耀相8岁,飞机掉落那天,下着雨,他在村口的溪埠头玩耍。忽然一声爆炸的巨响,他吓得双脚从台阶上踩进了溪水里。抬头看去,一架燃烧的飞机冒着黑烟,从远山掠将过来,往村西北面飞去。接着又一声巨响,应是飞机坠毁声。
此时,天空有个“小白点”飘落,慢慢变大,他看清楚了,是一个飞行员戴着降落伞。后来,村民把飞行员抓了起来,关在了厅堂。那一声爆炸后,许多金属残骸从天空落下,掉在村民房屋顶。
“我跟着村民,跑到坠机地看热闹,大家都在捡拾铁片,我年纪小,没有上去捡。”朱耀相说。
浦江县虞宅乡新光村村委会原主任朱玉堂也聊起了他父亲的一段经历:“我父亲叫朱祖南,1908年生,飞机掉下来那天,他与其他三位村民跑到现场,将飞机尾巴抬回来,摆在诒榖堂。后来,这些飞机残骸全交给了政府。”
往事已矣。当年的日机残骸,大多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两把日机飞行员座椅,却在离浦江一百多公里外的天台县重见天日。人证、物证俱在,日军侵华的罪行,铁证如山!
六
两把日机座椅,见证了天台金氏的家史,见证了浦江县的抗战史,也见证了中华民族面对强敌入侵时,浴血奋战的家国史。两件文物也如同桥梁,连结起台州、金华两地的文史记忆。
无独有偶,抗战期间,台州也曾有架日军飞机掉落。1945年3月17日,日军“晴空”号水上飞机落在椒江葭沚老道头(老码头)附近,机上的日本海军第四南遣舰队司令长官、海军中将山县正乡命丧当场。如今,这架飞机的主体残骸,仍深埋在椒江沿岸滩涂9米以下的淤泥中。
山县正乡与“晴空”号飞机
14年抗日战争,有多少侵华罪证,遗留在中华大地?又有多少志士坚决与日军抗战到底?
折戟沉沙铁未销。这些“折戟”时时提醒着我们——勿忘历史,吾辈自强。
谨以此文,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8周年。
(参考文献:《回望抗战:浦江战时实录》张解民 部分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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