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景凯旋先生有过几面之缘,算是熟悉。景先生年逾六旬,谦和,人也宽厚。他是古代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著有《唐代文学考论》《在经验与超验之间》等。2021年11月,景先生的专著《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出版,我从网上订购了一本翻阅,他说:“诗歌的发展就像一个人生命的成长,自我意识总是要成熟;又像是社会的演进,思维模式会越来越理性。”我深以为然。
一个傍晚,周渔隐和我去雁荡山动车站接景先生。他从南京来,中途转车,长途劳顿,看上去略显疲惫。
事先在白溪街买了菜,夜宿雁荡山,烧了几个简单的菜,不算丰盛,只是略尽地主之谊。景先生博闻且健谈。更多的时候,是景先生和周渔隐在对话,我权当旁听者,我喜欢这样的夜饮。景先生不失天真,戏称自己在温州四处流浪,还好,有这么多朋友可以“投靠”。
第二天,我们约好去天台山看石梁飞瀑。近年来,天台当地在大力推广“唐诗之路”,开发旅游资源。景先生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唐宋文学,这次天台山之旅,想来是值得的。天台山的石梁、国清寺我曾去过多次,也应邀参加过台州作家唐诗之路采风活动,与当地土生土长的作家、学者相比,只是走马观花而已。
在国清寺景区门口的街上吃完午饭,随后我们进入景区。天台山并不高,但山势绵延,古木参天。夏日的浓荫遮蔽了天光,溪流显得绵长而清幽,使人的心境也变得潮润。进入国清寺的山门,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通往佛殿,通往未知的丛林。入了山门,我用相机为景先生和周渔隐在“国清寺”三个大字前留了影,随后独自去大殿前烧香。
国清寺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当年智者大师开山草创,并发宏愿建造国清寺,说“寺若成,国即清”,这是个美好的愿望。在他圆寂后的第二年,晋王杨广就派人督造建寺,三年后寺成。寺成的这一年,智者大师的弟子章安大师在寺内的一角栽下一棵梅树,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依然开花结果,这不能不说是个因缘。
他们已先行,我则独自在寺内流连。我所看到的景象,其实与往日并无二致,但此刻的心绪又回到从前。当年,我曾多次随家人来过寺院,也曾陪四川拉则寺的柔秋仁波切来过,和一群作家朋友来过。众生礼佛,皆出自内心的善意和虔诚。母亲烧香拜佛只求家人平安喜乐。柔秋师傅在智者大师像前,是用额头顶着香案,默念真经。藏语的诵经声是有魔力的,他的声调时缓时急,如歌如颂。瞬间,我被这庄严的法相和经声所震撼,内心复归平静,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此刻,离佛如此地近,接近于忘我,任何的世间俗念都离我远去。
在大殿一侧的回廊,我和景先生参观了三圣殿,此处供奉的是丰干、寒山、拾得三位圣者。在唐代,寒山、拾得便是有名的诗僧。当年,在国清寺出家的丰干禅师在去赤城山的道上捡了个孤儿,取名拾得,长大后他在斋堂做事。有一天,拾得擅自登上殿堂,与佛像对坐而食,呵呵大笑,犯了清规,被罚在厨房打杂。寒山幽居寒岩,行为怪异,诗句总能信手拈来。他常来国清寺与拾得交往,吟诗作对。在清代,寒山和拾得被称为“和合二仙”。寒山手持荷花意为“和”,拾得手持圆盒意为“合”,和合二字,喻示着男女相爱,和谐美好。景先生对此很感兴趣,要我到时候把照片发给他,他就不拍了。
穿过一段幽暗的长廊,有个天井,高处是妙法堂,正进行一场盂兰盆法会。景先生在廊下远远驻足,侧耳聆听法师讲经。此刻,一朵云从天际飘过,我把景先生想象成古画中的文人,高妙的景先生坐在云朵之上宣讲,一定有着神仙般的姿态。
在罗汉殿后有一方庭院,生长着许多植物。荷花已经凋落,墨绿的荷叶亭亭,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下。景先生与周渔隐聊起了诗,他说万物皆有佛性,佛教说生命是平等的,诗人总要有万物有灵的想法。西方有些诗人对老子、庄子等人感兴趣,因为他们觉得新鲜。卡夫卡读过庄子,也读过袁枚的诗。写作是为自己而写,为读者而写就是媚俗的。他们在漫谈,我边听边拍荷花。一名僧人在庭院里洒扫,发出的沙沙声如呓语。廊下的过堂风吹过,蝉声细雨般飘落。
在来天台山的路上,我约了闲云、孙明辉两位当地的作家,说是陪景先生一起去国清寺,闲云兄说知道景先生的大名,读过他的书。果然,闲云兄赶到了。闲云是天台中学的老师,比景先生年纪略小,对天台山的文化颇有研究。闲暇时,他结集出版过《摩崖无语——天台摩崖石刻散记》等文化散文,最近在写天台古村落。人是有气息的,一如他的笔名,如闲云野鹤,我对他仅一面之缘,却颇有好感。闲云兄很热情,说时间不早了,去石梁有点远,不如就近去真觉讲寺和高明寺,客随主便,有闲云兄这位地主陪同倒也省心。
我们去罗汉堂转了转,又去了放生池园,这里的一亭一碑都有出处。清心亭前的石碑刻有“鱼乐国”三个大字,据说是明代董其昌手迹。也许是因为日子特殊,这里也正在做一场法事。在放生池前,有个供奉的香案,女居士们鱼贯着念念有词,这样的仪式感增添了几许庄严。我们沿着池边的小径漫步,在乾隆御碑前听闲云介绍由来,历经风雨的漫漶,石碑透着时光的斑驳。我们仰头辨认着石碑上模糊的字迹,指间触摸着两侧石雕上精美的图案,听着落叶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山道盘旋,若是在古代,去真觉讲寺的道路一定艰难曲折。在林荫间我们拾级而上,抵达佛陇岗。据说当年,智者大师居金陵瓦官寺梦见了一处幽静的所在。在这一年秋日,他来到了天台山,走在通往金地岭的山道上,山风习习,他意识到这里的景色与梦境别无二致。于是,在佛陇岗上,智者大师修筑了草庵,十年之后结出了佛教天台宗这枚佛果。我们走在佛陇岗的青石和荒草间,走在竹林掩映的小径上,朝着真觉讲寺缓慢前行。
因地处偏远山岭,这里有别于其他寺院,除了香客和居士,一般很少有游客到访。沿着石墙通往山门,竹影摇曳,鸟鸣啁啾,十分清幽。我喜欢这样古旧的院落,光影投射在黄色的山墙上,落在桂花树旁,落在水缸里,落在荷叶上,晃动着,那样明快与寂然。我们在智者塔院瞻仰、参拜、观摩着天台宗历代大师的画像,这一方圣殿其实就是人内心的净土。闲云兄闲暇时常来,跟这里的僧人和居士相熟,因此便显得随意。我们在厢房内闲坐着,静品着一位年轻女居士沏的天台茶,云雾和甘泉滋养着这里的草木,也滋养着我们的身心。
在尘世间,人的心灵是自由的,也需要安顿,在山水间,与气息相投的人在一起,会产生亲近感。比如在高明寺,闲云领我们去幽溪边闲走,去访圆通洞,去观摩崖石刻。这里风景秀绝,空谷里弥漫着幽兰的气息。景先生博闻强记,饱读诗书。闲云兄为人散淡,闲语不多,却对这里的风物了如指掌。人的知识和涵养如同这条静静流淌的幽溪,溪间杂花生树,涌动的溪流潺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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