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锐最近一年很忙，他是台州市三门农商银行健跳支行的客户经理，大家想要找到他，往往要到村里去。章锐负责健跳镇约1000户左右的农户授信、用信工作。除了日常走访维系客户，今年他还有一个新任务，那就是补充完善农户的“家庭资产池”信息，比如：家里有几套农房？承包了几亩地？种植多少水果？养殖了多少鱼虾蟹？有多少村集体组织股权？是否评上省市县级奖项？

　　为啥要统计这些？因为自2020年起，台州市率先探索了一个新模式——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

银行客户经理采集农户种植信息。 受访者 供图

哪些资产可以“入池”

　　2020年7月，台州银保监分局在一次内部研讨会中提出，尝试盘活农民资产，开始探索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
　　通俗来讲，如果把每一个家庭所拥有的财富比成一个蓄水池，那么池子里就是通过各个维度统计的这一家庭所拥有的资产清单，比如你的房子、车子、现金、存款等等。台州银保监分局希望通过采集、完善农户家庭资产池相关信息，建立农户家庭资产评估模型，设定每类资产价值评估测算公式，以及对应的价值评估参考标准、系数等，客户经理输入农户家庭各类资产数据，就能依据这一模型测算出一个授信额度，再结合家庭信用评估，以及村干部组成评议小组的评议，最终确定农户信用贷款授信额度。
　　此事也并非一蹴而就，此前台州农村有过一系列的金融实验。在一些针对农村家庭的信用贷款之外，近几年台州各地开始实施整村授信，以一个行政村为基本单位，由银行客户经理去村中收集客户信息，实行批量式的放贷模式。这往往需要村两委和村干部们的大力配合，银行客户经理在他们的领路下挨家挨户走访，收集农户的基本信息，包括经营情况、家庭资产、人品诚信等维度，建立好每家农户的经济档案。最终，村干部需组成评议小组，和银行客户经理一同确认农户的具体授信额度。
　　不过，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模式，要比整村授信模式更加精细。整村授信模式下的贷款额度通常比较低，另外，由于没有系统性的评估，主观判定授信额度的成分非常大。
　　台州银保监分局前后共召开了十余场座谈会，研究的重点，是到底应该把哪些维度算作农民的家庭资产，纳进池子里来。
　　首先是一些涉及集体所有权的部分。农村宅基地归村集体所有，在宅基地上建造的农房，因为仅能在本村流转而长期排除于银行授信评估的资产之外，以前农民贷款难，难点之一就在这里。而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模式，把农房也考虑进授信。同理，村集体组织股权、土地承包经营权、林权、海域使用权等权利性资产，也被纳入池中，“沉睡的资产”变成了流动的资本。
　　新增的农（渔）业活体资产，也是一个亮点。台州的农民从事种植业、养殖业的不少，黄岩蜜橘、三门青蟹名气很响，农民养的猪、虾和鱼等，都被划为家庭资产的一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可以“入池”的还有道德人品等“软资产”，“五好家庭”“党员家庭”“乡贤”等指标被赋予了和实有资产类似的价值，农户可以据此取得一定额度的增信。
　　台州银保监分局汇总试点银行意见，将农户家庭“硬资产+软资产”分为房产、固定资产、权利类资产、活体资产和其他资产等五大类，梳理形成台州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模式资产评估参考标准，各试点银行可以根据所在区域的具体情况，做出相应的调整，纳入本行农户信用评价体系。

一家银行的客户经理向渔民采集鲈鱼养殖信息。 受访者 供图

基础性数据收集是难点

　　新模式中新增的资产评估维度条目很多，如何收集这些数据成了难点。
　　以三门农商银行健跳支行为例，章锐和同事们每天都会去村中走访，日均走访5户左右，逐步补充新信息。路桥农商银行的数据收集办法，是采取网格化管理，把台州市路桥区内的镇（街道）划为355个网格，每个网格设置管理员、协管员、联络员和监督员，其中管理员就是银行的客户经理。除了依靠客户经理的信息搜集外，如果农户有增信需求，也可以主动提供新维度的资产信息。
　　客户经理仅仅是向农户询问并获取信息似乎并不够，比如对于承包多少土地，农户也许能回答个大致，未必精确。出于对个人隐私和数据安全保密的考量，政府部门也很难批量向银行提供涉农数据。路桥农商银行与台州市大数据局合作，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路桥农商银行零售业务部兼数字金融部总经理林刚向记者展示了一个二维码，在走访农户的时候，有贷款需求的农户可以扫码把部分信息授权给银行。“从政府部门获取数据，是经过客户同意的，不是批量获取，而是逐一获取。”林刚说。
　　另一个难点是对农（渔）业活体资产的统计。
　　记者跟着临海农商银行涌泉支行的一位客户经理，到了涌泉镇梅岘村。正是蜜橘上市时，果农忙着采摘包装发货。作为较早试点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模式的行政村，梅岘村274户农户的有效信息采集率达到95%，授信率达85.7%。在信息采集中，蜜橘也成为资产池的一部分。“相较于鱼虾蟹那种养在水里的，临海的橘子相对容易统计。”台州银保监分局临海监管组主任陈醒狮说，农户们大多可以清楚地知道种了多少棵果树，橘子的年产量和产值也都比较稳定，折算起来并不困难；需要注意的是，田地和山地种出的橘子品质差别很大，要分开计算。
　　说起鱼虾蟹的统计，三门县的银行客户经理们正发愁。“活体资产统计的难点就在于流动性强，青蟹养在水里我们也判断不了有多少只，而且今天去和明天去可能都不一样。目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根据农户承包的鱼塘面积和市价等，结合起来判断，没法做到精确。”章锐说。
　　看房看地、看鱼塘果林，还得看人品。“做到完美是很难的，我们力求的是做到踏实。也希望借助更多金融科技手段，提高数据采集的精准性。”章锐坦言，资产池融资模式的理想化结果，应当是通过搭建模型，算出一个授信额度来，即通过客观数据，尽可能减少授信时主观判断的占比。那么，采集的信息越多、数据真实性越高，算法才能越准。“无论怎样，村干部评议小组的评议仍然必不可少，因为道德人品因素在信用贷款中始终是非常重要的。数据只能够显示一个人的资产情况，看不到人心。”

银行的客户经理采集农户种植信息。受访者 供图

农户和银行都欢喜

　　新模式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农民贷款更方便了。
　　在台州路桥区的一家农场，记者见到了种植户罗林德。他以前做五金生意，后来赔了不少钱，想着改行做点稳定的营生。2016年，罗林德选择承包了村里的50亩土地，种植火龙果和草莓。但大棚、薄膜、种子、化肥等开销很大，罗林德决定向路桥农商银行贷款。那时候，农房等还不能抵押，信用贷款额度不高，主要通过保证贷款，需要找到1—2位有还款能力的担保人，承诺约定承担连带责任。
　　温州、台州等浙南地区，民间金融一向活跃。保证贷款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银行的风险，但也有潜在问题。以前，台州农村就存在不少担保乱象，你为我作保，换一家银行我再为你作保。由此还催生了不少担保的黑中介，再加上以前互联网大数据还没有发展成熟，有可能同一个区域的农户已经互相作保形成了一条担保链，但银行客户经理难以察觉。
　　更何况，这几年，农村里愿意帮人担保的农户也越来越少了，毕竟谁也不愿意面对额外的风险。另外，欠人情也让人为难。罗林德坦言：“村里大家都讲义气，想找人担保也找得到。但是我不好意思总向他们开口，欠人家人情嘛。”当年因为他的贷款数额较大，只能开口请了村里朋友帮忙担保。
　　2019年，台风刮倒了罗林德的大棚，当年火龙果和草莓损失惨重，2020年又碰上寒潮……罗林德为了重整旗鼓，有了增信的需求。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新模式下，银行的客户经理上门对他的资产进行重新估值——承租的50亩土地加上他的宅基地和农房，都纳入评估范畴，今年罗林德拿到了50万元纯信用贷款，虽然他并不完全理解新模式的运行逻辑，但他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方便和利益。
　　与罗林德类似，三门县健跳镇南塘村的农户何永杰用自家两栋集体产权农房融资了30万元，建了西蓝花育苗基地；浦坝港镇的陈小平因守护方山烈士陵墓，获评“浙江好人”，三门农商银行综合评估后，给予他30万元的纯信用贷款，陈小平用这笔贷款创业，开了一家快餐店。
　　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模式推行后，截至10月末，台州今年已经新增授信12.94万户，授信金额173亿元，其中用信6.5万户，金额为72.57亿元。不少农户享受到了政策红利，台州银保监分局农村银行科科长董敏贞介绍：“据统计，在72.57亿元的用信金额中，有75%左右的资金都用于农户的生产经营活动，比如扩大种植、养殖面积，购买农资，或者创业创收等。”
　　对银行来说，也有明显的利好，既扩大在农村地区业务覆盖面，也有效防控了风险。为了提高银行客户经理的积极性，温岭农商银行设定农户家庭资产池融资模式贷款不良容忍度为2%，高于其普惠涉农贷款不良率近1个百分点。
　　目前，该模式已经向浙江全省推广。浙江银保监局将这一模式升级为农户家庭资产负债表融资模式，强调除了关注农户的家庭资产情况之外，还要关注其负债的情况，以防农户过度融资后出现难以挽回的风险。
　　资产池之外，共富之路上，还需要更多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