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人,人人都是异乡人,我一辈子都在漂泊之中。人都希望有个停泊之地。天台是我的原乡。我在德国的时候,骑车看到月亮,我想起的,却是故乡。天台是我父母之地,是我出生的地方。寻找故乡,是追寻生命的回归。我这一辈子,就是寻找回家的路。这两次回乡,我都非常高兴。虽然我不会回家乡长住,但是,思乡爱乡的感情,反而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深。我会告诉我的子孙,天台是我们的原乡。”
——金耀基
少小离家老大归。近日,八十五岁的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金耀基先生,在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好时节,第二次回乡祭祖。面对记者“重返故乡的最大感受”的询问,他深情地说:“二十一世纪的人,人人都是异乡人。寻找故乡,就是追寻生命的回归,找寻精神的家园。”
这位学贯中西的教育家、社会学家,留在记忆里的回乡一共是三次,第一次是1945年年底,抗战胜利了,十二岁的他随父亲回天台白鹤老家住了一个多月。故乡从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第二次是2007年6月,金耀基和弟弟树基夫妇、大儿子夫妇五人回乡祭祖。第三次是今年3月29日,他带着夫人陶元祯女士、孙女和亲家,一起走上回乡的路。
漫长的回乡路
金耀基先生1935年2月14日生于天台白鹤岭跟村(现为白鹤镇上联新村的盘龙村)。他的祖父金登岘先生去世早,很有远见又办事果敢的祖母,为了给儿子一个美好的未来,不惜卖掉祖传的田地,供金耀基的父亲金瑞林走出重重大山,远去北京求学。
这在当时,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见识。金耀基的外婆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他们看中贫寒的青年金瑞林有志气有魄力有才华,毅然将女儿下嫁。
金耀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随各处任职的父亲四处为家。金瑞林先生在抗战时期担任过东阳县和海盐县的县长。1942年7月,随着战争的扩大,天台县古镇街头改名为嘉图镇,作为浙东行署驻地,成为战时浙东十八个县的指挥中心,直到1946年才完成历史使命。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举行了第一次全国性的大选,金瑞林先生1947年当选为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也是天台县唯一的一位国大代表。后来,在上海警察局任要职。
1949年,金瑞林先生带着全家老少去了台湾,从此再也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
金耀基先生说,父亲一直深深地怀念故土。他的后两次回乡,不但是自己回到原乡,也是带着父亲的夙愿回乡。上一次回乡祭祖,不但和弟弟树基夫妇一起,他还带上大儿子润生夫妇。这次回乡,又是清明时节,他当然更要去扫墓祭祖。金耀基先生有四个儿子,这次准备带上二儿子夫妇,临行前二儿子夫妇因故不能来,就带上二儿子的岳母和二儿子的女儿雨叆来了。在太公公金登岘墓前,金耀基和夫人特地嘱咐孙女:“你除了自己要祭拜太公太婆,也要代表你的父母祭拜。”今年十二岁的雨叆,在祖父母的指导下,祭拜如仪。这是她第一次回到祖父的故乡。
同上次一样,这一次,金耀基先生一行又专门来到了祖居地岭跟古村。台州进入新昌的甬台温高速公路,出天台的第一个隧道叫盘龙岭隧道,隧道口是四十多米的高架桥,这个高架桥的桥墩,就是金先生祖宅所在。
当年为了建设高速公路,金家的两间祖宅被拆。作为补偿,在离原址五十米的路边,当地政府给金家重新建造了两间楼房。2007年6月,金家兄弟回乡时,决定将此屋捐给村里。现在的这两间楼房,已作为村两委的办公地和老人协会的活动场所。
金耀基先生说,这样的决定,如果父亲还在,也是会支持的。金瑞林先生一生乐善好施,直到晚年,一直念念不忘故乡,惦念着故乡的祖坟。但当时形格势禁,老先生回乡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1977年12月在台湾去世,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虽然老宅已拆,但是原来老宅内的水井尚在,依然水清如故。金先生在水井边留连不已,和夫人、孙女在此留影,还拍摄了录像,准备发给没能回乡的家人们看。
书法就是怀乡
作为一个饮誉中外的大学问家,为了国际交流方便,金耀基先生的许多著作都以英文完成,对外学术交流也以外语为主,家里的藏书,自然也以外文为多。但是,他2004年从香港中文大学校长的任上退休以后,他的书房里,外文书逐渐退居二线,中文书籍则一一显露到前排。他执笔为文,也从外文为主慢慢变成了中文。而更加明显的是,原来书房里没有毛笔,现在各种规格的毛笔很多,一天到晚,砚池墨水都不干。
从1949年离开大陆以后,金耀基先生于台北成功中学毕业,考入台湾大学,成为法学学士,六十年代成为台湾政治大学的硕士,七十年代成为美国匹斯堡大学博士。1970年,香港中文大学初创,他接受首任校长李卓敏之邀,来到中大,历任东亚书院院长、社会学系主任、副校长等职,2002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学第五任校长。
这期间,除了学校的行政管理事务,金耀基先生最主要的精力都在教学和研究上。他曾在英国剑桥大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德国海德堡大学等校访问研究,研究兴趣主要为中国现代化及传统在社会、文化转变中的角色。他在1966年就出版了《从传统到现代》一书,在海内外影响甚远,然后又出版了《中国现代化与知识分子》《大学之理念》《中国民主之困局与发展》及《中国社会与文化》《中国政治与文化》《中国的现代转向》等极具思想性和前瞻性的作品。这些著作,使他跻身于世界社会学大师之列。
从1970年到2004年,金耀基先生为香港中文大学服务了34年。1989年起任中大副校长,主责学校的规划和发展。他不但是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还和汪道涵、连战一起,获得中大荣誉法学博士。因为他的杰出贡献,获授香港政府的银紫荆星章。2004年5月,他筹建了港中大的法学院,使港中大成为现代的全学科世界著名大学。
从书写的方便程度而言,硬笔当然更有优势。所以,只有在2004年7月退休以后,属于自己的时间增多了,金耀基先生才慢慢地重拾童年时代即以毛笔写字的兴趣。作为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对书法有着特别的感情眷恋:于文化上,中国的审美文化最终都在书法里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于个人感情上,书法里有父亲对他的期许。童年和少年时期,作为金家长子,在父亲的督促下,他临帖不辍,已写得一手好字。写好字,是父亲的要求。退休之后的研习书法,不但是修身养性的手段,是对传统文化致敬,更是怀念故乡和亲情的一种方式。十多年以后,他的书法即以独特的“金体”书风为人们所称道,著名艺术评论家侯军更是喜爱有加,频频加以评论推广。在香港和海外学界,人们更以能得到金先生的一帧墨宝为荣。近年来,通过在香港、深圳、上海、北京等各大城市举办的金耀基个人书法展,金体书法名扬海内外。
作为学者,金先生学风严谨,作为书法家,金体书法厚重又灵动。这次到了家乡,面对乡亲们请求墨宝的要求,金先生有求必应,在故乡他留下“盘龙岭跟是原乡”等墨宝,并应乡亲们的要求,写下“和谐墨坑”“美丽墨坑”“盘龙古道”等作品。家乡的读者拿来金先生的著作请他签字,他都一一照办。一个乡亲得知金先生到来,拿了一本当地的《桃源》文学杂志,请金先生题词,他略一沉吟,即欣然在目录边上的空白处用毛笔写道:“桃源深处是吾乡”。金先生的家乡,即是中国第一个人神恋爱故事——刘阮天台遇仙的发生地。
人间最美是故乡
金耀基先生的影响力遍及全球学术界和整个华人世界,他对故乡的感情也没有一天淡忘。他思念故乡的土地,依恋中华的风情。凡是同故乡相关的事物,他都念念不忘。第一次到杭州虎跑寺,“寺中有高僧道济的塔院遗址,果如母亲所说,这位嘻笑人间、菩萨心肠的活佛确是我家乡天台县人。”
作为一个走遍世界各地的人,金耀基曾经写道:“天台之美,我告诉你,中国最了不起的旅行家徐霞客,他要访遍中国的所有名山,他第一个要访的名山就是天台山。徐霞客不是这么简单的,他首访天台山是有道理的。他做过中国文化功课的。文化旅游不能没有天台。去过天台的,再去; 没去过天台,快去。”笔墨之间,对故乡的深情跃然纸上。
十二年前,金耀基先生第二次回乡后,他发表了游记《归去来兮,天台》,详细介绍了故乡的风情风物、人文地理和所见所闻。那一次,金先生来去匆匆,回乡主要是祭祖扫墓。金先生祖父祖母的墓地在上卢村墨坑水库边的山上,墓碑为1938年浙江省政府主席黄绍竑所题。今年这一次的回乡,除了祭祖扫墓之外,五天的时间,行程满满。金先生和夫人、亲家、孙女一起,走了更多的地方:策杖上华顶,看石梁飞瀑,走访天台宗的祖庭国清寺和道教南宗发祥地桐柏宫,参观天台佛教城,他看了更多的天台风光。他的每一天,都被浓厚的乡情亲情所围绕。金夫人陶元祯女士说,在金先生的眼里,故乡的一切,都是人间最美的。
在石梁壮观的飞瀑下,他在留影后说:“我母亲在世时,经常讲起石梁飞瀑怎么好、怎么好,今日才知母亲之言不虚。”
他对家乡的一切都赞不绝口,哪怕最寻常的一道家乡土菜,他都觉得美味无双。喝了家乡的“宋红”酒,金先生直道口感好,家乡的酒好喝。故乡的小吃是游子的乡愁,天台的面皮、糊拉汰、食饼筒、扁食,他吃得津津有味,他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说:“天台的小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小吃。”
一路走来,金先生一路赞叹故乡的风物风情,赞叹故乡山好水好人更好。爱乡之情,溢于言表。
“一定会再来!”
白天金先生看山看水,我和金先生及其家人一起,边走边聊,获益良多。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我特地约金耀基先生在晚上作专访,考虑到老先生年事已高,担心影响他的休息,原定专访时间一个小时,结果金先生精神饱满,谈兴甚浓,聊了两个半小时还意犹未尽,直聊到晚上十一点。金夫人为了老先生的健康,多次电话催促,我们才打住,相约下次有机会再长谈。
金先生认为,这一百多年的变化,是中国三千年来最大的变化。他为内地的发展高兴,对故乡的变化赞叹不绝。当知道台州也有台州学院、台州职业技术学院等四五所大学的时候,作为教育家的金先生特别高兴。他说:“最能代表国家发展水平的是大学。有没有一流的大学,是现代化的根本标志。有了大学,现代文明才会有持续的发展动力。”
对家乡的发展状况,他一直说“出乎意料的好”。他说,现代化的发展,是全球性的,是不可阻挡的潮流,每一个地方,都必须抓住这个历史机遇。“天台不仅是我的故乡,也是文化底蕴非常深厚的地方,越了解越喜爱。天台的哲学思想、美学传统特别深厚,这是别的地方所不及的,也是难能可贵的。天台的发展,应当有自己的特色,发展自己的优势,走绿色生态的可持续发展之路。 ”
金先生深情地说:“二十一世纪的人,人人都是异乡人,我一辈子都在漂泊之中。人都希望有个停泊之地。天台是我的原乡。我在德国的时候,骑车看到月亮,我想起的,却是故乡。天台是我父母之地,是我出生的地方。寻找故乡,是追寻生命的回归。我这一辈子,就是寻找回家的路。这两次回乡,我都非常高兴。虽然我不会回家乡长住,但是,思乡爱乡的感情,反而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深。我会告诉我的子孙,天台是我们的原乡。”
当我请求金先生为《台州日报》题词时,他欣然答应,用毛笔写下“祝台州日报越办越有台州的人文情怀”。
我希望金先生以后多来故乡,多听乡音,他高兴地握着我的手说:“一定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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