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戴汉顺两年前在山下骑电动三轮车撞了人,清贫的夫妻俩靠卖粽叶坚持偿还4万元赔偿款。
戴汉顺的妻子朱冬娟每攒够一笔钱就下山一次,送到浙江台州黄岩区人民法院宁溪法庭。每张纸币都被压得平整。听说去之前,她会数很多遍,那些5元、10元、20元的零钱每加到100元,朱冬娟便横折着一张钞票裹一下。
在他们偿还1.4万元后,对方主动免除了他们剩余的债务。
去之前,我联系黄岩区人民法院的同志,询问采访对象地址。得知那里不通公交车,便打算自己租辆车,按导航开上山。
“你找不到的!”法院同志非常肯定地说,他们坚持带我过去。
老两口家在黄岩区屿头乡白石村下辖的自然村。村里“空了”,只有11位留守老人。当地人讲,“村里的狗比人多”。
这是一个卫星地图没有定位的地方。天下着雨,山里的雾越来越重,能见度不足5米。越野车在竹林和悬崖间的盘山路上,小心地爬着。
山里的人进出一趟不容易。我想象着,每次去镇上法庭还债的朱冬娟,掖着攒了许久的钱,沿着这条山路走下去。运气好的话,能在路边挥手搭上车。否则,她要走3个多小时山路。
我们在屿头乡接上负责这个案子的法官付伟军。他去过老戴家几次,却仍会在大雾里迷失方向。“上来一次不代表能上来第二次,昨天我们就迷路了!”坐在副驾驶位,付伟军反复强调着,“他们家特别穷。”
朱冬娟用铡刀把箬竹竿铡成段
1、
“有多穷?”我在脑子里画了个问号。
车在路的尽头停下来,我们撑着伞,在泥路上步行了10分钟。
66岁的朱冬娟短发、中等身材,穿着粗布蓝大褂,在家门口迎接我们。这件在家干活的“工装”,腋下裂开了寸许长的口子,里面枣红底的花袄露出来,是我之前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件。
我站到朱冬娟面前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欠谁钱。
她在家门口将4把椅子摆成半圆,中间放着山里家家都有的简易取暖器——一个铁盆,里面烧着炭火。伴着渐升的温度,烟熏火燎的味道粘到周围人的发肤和衣裳上。
山上清冷,站几分钟便能冻透。屋外比屋里更暖和。
朱冬娟带我参观她的家。石头砌墙,木板搭顶。支撑房子的木头柱子发霉了,朱冬娟挥着镰刀剜下去,里面已经腐掉,像黄色的海绵。
踩着没有扶手的木台阶上楼,屋顶上的缝隙成了进光又漏雨的地方。楼上的一扇窗没有玻璃,窗外树枝蔓进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唯一的亮色。
戴家门前
3盏6瓦的灯泡,一台旧冰箱,是全部“家用电器”。灯打开不一会儿朱冬娟会随手关上,只剩下我们手机打出来的光束。
朱冬娟走路很慢。左脚因为痛风有点跛,山上湿冷的环境让她在阴天时关节疼。12年前,她患上了心脏病,现在每天吃六七种药,劳累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胸闷头晕。她捂住胸口,缓缓坐下来,吃片药“顶一下”。
68岁的丈夫戴汉顺一年都在外打零工,什么时候干活、什么时候回家,都要“看天,看运气”。下雨的时候,回村的路不好走,他就在山下住;运气不好时,找不到工可以打,就回家来了。
“挣的钱都买药了,一年剩不下钱。”朱冬娟说。夫妻俩都是一身病,即便有农村医保报销,自己每年花在吃药上的钱也要1万多元,丈夫的高血压和痛风也要吃药。
他们抠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笋是山上挖的,菜是自家地里种的,番薯一蒸一大锅。农历二五八日是乡里的集市,偶尔下山,去采购些米醋油盐。朱冬娟精打细算到每碗米,如果两个人都在家吃饭,50斤的大米可以吃23天。
屋里的每一寸空间似乎都能放东西。墙上挂着篮子、蒸屉,梁上挂着筐,桌面上放着锅碗瓢盆和长了毛的芋头、一笸箩小手指般大的胡萝卜头,空了的油桶、酒瓶整齐地立在墙角边。
陪她在家的是两条土黄狗和十几只鸡。房子外面的平地上堆着一小摊萝卜,那是两条狗的“狗粮”。朱冬娟把鸡散到山间地头,随它们去觅食。然后煮些萝卜,撒把盐巴,喂狗。
2017年3月,戴汉顺在山下骑电动三轮车撞了人。经法院判决,要赔偿对方近4万元。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存款。诉讼进入执行阶段,法院对戴汉顺家进行网上财产查控,一无所获。
女儿嫁进了更穷的一个村子,紧巴巴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儿子在山下盖了房,靠跑出租车偿还落下的饥荒,养活4口人。
戴汉顺与朱冬娟的家
这家太穷了。付伟军觉得为难,他作过最坏的打算,这笔赔偿款可能要“烂”下了。
在这黢黑露着风的屋子前,朱冬娟向法官讲着山里的土话,家里是穷,但是不会赖账。欠人家的钱会分期还给人家。
2、
来的人问她,“怎么看待诚信”。她听不懂问题。一旁的人把问题掰开了、讲得更通俗,她答道:“不能不还啊,人家是要在背后说我们的。欠钱可以,但一定要还。”
年近七旬的夫妻俩开始了还债之路,戴汉顺跟着村里的人出去打工。
“最近应该在工地上背石头,有活干的时候一天能挣六七十块钱。”朱冬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夫妻俩有功能最简单的老年手机,但“没事儿也不联系”,因为“打电话花钱”。
戴汉顺话很少。除了“嗯”“好”,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在付伟军印象里,老汉“闷头出去打工,能扛很多东西”。他上次见戴汉顺还是去年夏天,赶上老汉在家,头戴着草帽,的确良半袖衬衫敞开着,裤子的膝盖处已经破了洞。看着付伟军手机摄像头时,表情严肃。
朱冬娟在家不停歇地做着活。她穿梭在山上成片的竹林里,挥着镰刀收割箬竹竿和箬叶。那是山上随处可见的植物,茂盛地长着,也是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咯噔、咯噔”,箬竹的竿一段一段地从小铡刀口出来,成为手工艺品的原料。一斤有四五百段,可以卖1.3元钱。
身体好时,朱冬娟干活利落,拿着镰刀上山,“刷刷”砍七八十斤箬竹竿,捆到一起,一口气扛下山。然后坐在家门口,一天能铡二三十斤。自从患上心脏病后,右手的两根手指经常不听使唤,痛风也加剧了,能做的活比不上之前的一半。
这场诉讼判定的赔偿款让朱冬娟“心里很急”。“哪怕脚再痛,每天也要出去找活挣钱。”别人去山里砍更粗壮的竹子,她就在家里附近找。
后来,她又买了十几只鸡,把产下来的土鸡蛋卖到城里。
到了5月,满山的箬竹叶吸饱了水,枝叶宽厚舒展。她的第二套营生又开始了。拿着镰刀,冲竹子用力杵几下,惊走可能趴在上面的野蛇“竹叶青”,然后挥着镰刀收割竹叶。村里人习惯将这些叶子称为“野粽叶”,成捆地背下山后,洗净晒干,有隔壁县的人上来收购,用于包粽子,一斤能卖十几元。
竹叶在屋外的平地上晒着,她忙着弄绿豆面。过一阵子托人带下山,卖了换钱。
戴家的楼梯
“前9000元分了3次还。最后一次还了5000元,里面有跟亲戚借的一些。”朱冬娟反复向来往的人说着,对方人很好,看她家困难,最后只要他们赔偿1.4万元医药费,其他营养费、误工费等都不要了。
“我和她(朱冬娟)联系了很多次。”债权人徐桂花说,“她家里也这么困难,钞票要少一点,我自己也是苦出身。”
有人听了戴家的故事来登门拜访,还有人想捐点钱给他们。
一辈子没怎么和外人打过交道的朱冬娟有点害怕。她向之前办案的法官求助,如果有人要来,拜托法官一定要在场。
老两口和儿子都拒绝了以个人名义的捐助。“人家的钱不能收,都是他们辛苦钱,不能拿,辛苦钱不能拿,比我穷的还有。”朱冬娟语速极快,摆摆手,“辛苦钱,不能拿”。
和朱家并排的两户邻居是戴汉顺的堂兄弟。三家40年前一块儿起了房子,一起生活至今。三户人家的房子没有完全隔断,站在这家堂屋里斜着向上看,能望到隔壁家的屋顶。另一家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文几乎没遇到什么障碍物,就飘进了这家,响了一下午。
看着堂哥家最近总有城里人来,他们没弄明白原因。他们偶尔互相借钱应急用,一两百、三四百都有过,从不打欠条,也从不会忘了还。“都是辛苦钱,不能不还啊。”堂弟媳说。
有摄像机对着朱冬娟,让她“还原一下怎么铡箬竹竿”。她戴上手套,坐在那,一段段铡起来,没什么表情,还没有围观的邻居兴奋和健谈。
朱冬娟不觉得日子苦,也没觉得自己可怜。这不过是一辈辈人都一样的、扎扎实实的日子。
3、
朱冬娟唯一主动和我搭话的时候,是让旁边的法官帮忙翻译:“要不要给你煮碗绿豆面吃?你们那边没有。”我婉谢,她又热情地说了好几遍,坚持要用绿豆面款待我。
这个21岁就从大山更深处嫁来的女人没读过书,一辈子在竹林里转。她不会讲也听不懂我的普通话,我也听不懂她的山里土话。
朱冬娟还没处理的成捆箬竹竿
浙江“七山一水两分田”,一座山有一座山的语言,行走北方那些连蒙带猜的套路在这里根本不好使。想要跨过山河大海、穿越高山密林交流,太难了。随行的法官来自城里,有时也翻译得费劲。
不过,如果不提别的事,光坐那儿吃绿豆面的话,我们互相看着似乎是可以交流的。然而一张嘴说话,双方就全懵了。
不得不承认,开头的采访,我像一个被夺去工具的小哑巴,心里“凉凉”:想交流,互相听不懂;想观察,屋里一片漆黑,数不清的零零碎碎;想采访外围,这个“空心村”里只有11位老人,交通和交流还是问题。
坐在屋里的灶台旁,朱冬娟点燃干树枝引火,又添进去几块劈开的梅花竹。灶台的火噼里啪啦烧起来,她从屋里端出一大碗咸猪肉,那是过年时女儿带来的。她闷头切了三分之一,又倒进去一整盆切好的春笋片,炝锅翻炒,这是绿豆面的“配菜”,也是屋里唯一带有油水和肉的菜。
掀开桌子上的罩子,她的午饭是白粥、昨天蒸的番薯、腌的白萝卜和一碗雪里蕻,没有一点荤腥儿。
我不忍,拦住她切肉的手。告诉她,我不怎么爱吃肉。她不理,说这是大山里的特产。
我蹲在灶台旁,听她絮叨:36年前盖了现在的房子,花工钱98元,石头是丈夫拉来的;她生过3个孩子,十几年前,大女儿在一次山体滑坡中去世,她伤心过度,身体一下子垮了;她这辈子去过的最远地方是黄岩县城,在人家的电视里看过北京。
豆大的灯光从房顶上洒下来。冒着热气的咸猪肉炒春笋,云雾缭绕里节节生长的梅花竹,一场春雨后窜到小腿高的春笋,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就这样踏实又“硬核”。
朱冬娟抱来一小箱土鸡蛋,不由分说地要捡一些让我带回北京。那些粉嫩的鸡蛋被擦拭得很干净,可以卖2元一个。但根本不会出现在她家的厨房和餐桌。我拼命摇头,却拦不住她。无奈之下,只能撒了个谎:飞机上不允许带鸡蛋。她这才作罢。
放下盛绿豆面的碗,大家还没抹净嘴角的油花儿,朱冬娟便开始“撵人”,她担心下山的路不好走。
隔壁邻居的堂屋堆着几百斤的箬竹竿,“咯噔、咯噔”的声音持续传来。而朱冬娟家门口的一小撮还是十多天前从山上砍下来的,她做活计的节奏慢了下来。
“山里的箬竹会不会被砍光啊?”我问。
“怎么可能!”付伟军指着满山的竹林,“看到没,最近处的就是箬竹。这山上到处都是,砍不绝的。”他也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或许,这山上的人和山上的竹子一样,无论外部的环境怎样,他们都硬气地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快出村口时,我回头拍了一张照片。回家放大看,我才发现,大雾弥漫里,目送我们的朱冬娟正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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