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新华每日电讯刊发《我“玩命拉车”,村民就不用“卖命”讨生活,浙江天台县后岸村支书陈文云的回乡故事》。
在浙江省天台县街头镇西南部,毗邻唐代诗僧寒山子隐居地寒明岩景区,有一个名叫后岸村的小山村,原本以采石矿名闻四方,叮叮当当的打石板声响了20多年,赚了钱不假,很多村民却为此搭上了命。
为了改变村民“被石矿扼住咽喉”的命运,这个村在支书陈文云带领下,关掉“卖石头”的营生,开始“卖风景”。
如今,这个隐匿在青山绿水间的村庄变得清幽秀丽,整洁的道路两旁,是一个个星级农家乐。记者已连续多年、先后七八次来到这个山村,切身体会到村庄巨变的背后,与这位村支书、也是“回归乡贤”的带头作用密不可分。
“卖石头”讨生活的富足与困厄
说起后岸村的历史,不得不回溯其上世纪80年代的“辉煌”。当时,该村依托几百亩的石矿资源,家家户户做石板生意、当采矿工,一个采矿工一天能赚到两三百元。
村里1200来人,基本都在村里开矿。采矿也曾经让这个小村一时富足,1990年,村集体经济就有24万元,个别劳动力多的家庭,年收入能达到三四万元。
然而,这样的富裕是以牺牲健康,甚至生命为代价的——仅从1986年到2009年石矿关停的20多年间,就有10个村民因安全生产事故死亡,有6人重度残疾,3人需要依靠氧气瓶来维持生命。
如噩梦一样困扰村民的还有“石肺病”。近年来,曾参与石矿开采的200多位村民普遍出现职业病,150个感染的,到现在130个去世了,最年轻的连50岁都不到。
当时流行着一个令人扼腕的说法,“听到家家户户噗嗤噗嗤的呼吸机,就知道后岸村到了”。
村干部陈定恩从17岁开始开矿,也被诊断出有石肺病。在与记者交谈时,老陈一直语调喑哑,气息不足。他说,现在重活不能干,都是石肺病的缘故。
“那时候,矿工3天的工钱顶得上乡镇干部1个月的工资。”村党支部书记陈文云回忆道。陈文云是土生土长的后岸村人,他见证了这个村子因为石矿而富有的日子,也看到了石矿开采给村民带来的灾难。
陈文云多年在外经商,有实力也有见识。当时有领导找到他,问愿不愿意回村里当干部。好几次做他工作,都被婉言拒绝。陈文云觉得,村里人际关系不好搞,容易得罪人。
“能不能伸手回报村里?”
让他下定决心回乡的,是与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次对话。
“你出去赚了几个小钱不假,但你是吃后岸村的稻米长大的。现在村民找不到出路,你能不能伸伸手回报一下村里?”老人声音不重,但字字千钧。
陈文云听了这话,差点掉下泪来。2007年,陈文云把生意交给亲戚和副手,回到村里,先是经选举当起了村主任,后又当选村支书。
“以命换钱,不值得!”
陈文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石矿。
2008年初,村里召开了村民大会讨论这个问题。当时很多村民都已经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封矿的决定顺利通过。
之后,村里开始用钢筋、水泥将石矿封起来。可这么一来,断掉了一些矿场股东和部分村民的财路,甚至有人找来铲车和挖机,准备偷偷开采。陈文云得知后,索性一屁股坐到了现场,与这些人软磨硬泡,直到彻底关掉石矿。
问题是暂时解决了,可村里那些长期靠采矿过日子的村民,一下子没了收入,该怎么办?
往日日产斗金的群山,如今却像困住村民的牢笼。陈文云想让一些生意伙伴过来投资,无奈村里跟县城相距36公里,企业来了不划算。
那就把村民送到外面打工!2008年至2009年,村两委的“一号工程”就是送村民去打工,每年400人出去,集中在江苏南京、句容等地的家具厂。
村民们以前只会开矿,没有技术,到厂里也只能做做苦力,打打下手。
“我垫370万元办农家乐,亏了算我的”
陈文云总感觉村里风景不错,可以发展农家乐。把想法跟分管旅游的副镇长说了,镇领导连连摆手:“你这个山沟沟里的村子,10天看不到一个小车,谁会来?”
陈文云不死心,回来找村民代表商议,想先造一个村办农家乐。方案设计出来,需要370万元。村民代表多数不同意:一个村负债这么多,那不永无翻身之日了?
“想干就干!”陈文云思忖良久,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他个人为村里垫资370万元,且不计利息,村里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30年乃至50年都没关系。赚了算村里的,赔了算他个人的。
方案提出后,全部通过。村民代表们想,反正村集体一分钱不用出,你愿意弄就弄吧。
当初这个“玩命”的决定,后来成为一段佳话,“所有人都信任我,说我这个人不贪不占,还给村里垫钱。”
2010年,村办农家乐建起来,当年春节经营了20来天,陈文云算了算账,净赚了7万元。村民代表主动说,赚钱了应该还给老陈。后来到2013年,农家乐赚的钱已经还了300万元。
“咱不去打工了,在家门口赚钱”
2010年春节快结束了,在村民出门打工前,陈文云想学城里人,开个茶话会,请乡亲们讲讲在外的经历,哪里工作好干再多带一些人出去。没想到这个会成了诉苦会,村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夫妻俩一年到头不着家,也就能带个两三万元钱回来;小孩在家里当留守儿童,自己在外没少受白眼。
茶话会开得很沉重。最后村两委集体决定:今年不送人出去了,留在村里赚钱!
然而,赚钱的路在哪里?那两年,村干部带着瓦工、木工师傅、村民代表、党员100多人,多次到外面去考察学习。
陈文云还记得第一次带130位村民出去,闹出的笑话。在宁波有名的滕头村,村里的企业解决了所有劳动力,让后岸村的人羡慕不已。陈文云看了却很清醒:滕头村学不来。
结账的时候,几位村民问陈文云:你们村干部晚上被子有没有?我们房间被子没有,冻感冒了,宾馆得赔钱。
陈文云觉得匪夷所思。进他们房间一看,哑然失笑:被子在席梦思上被塞得紧紧的,他走过去掀起被子,几个人顿时觉得不好意思。
退房的时候更好笑,不少人觉得既然120元的房费村里出了,房间里的枕头套、毛巾、手电筒都可以打包带走。光归还这些物品都花了一个多小时。
“农民考察团”的“偷师”经历
没见过世面,怎么能经营好农家乐?2011年,天台县一位政协领导出主意,说让他们去磐安县乌石村,学学人家的农民怎么经营农家乐。
农民的模仿能力最强,乌石村的这个晚上也对村民们触动最大:村里统一经营,每人55元一天包吃包住,农民一年能赚十五六万元。
行。当时村两委不敢拍板,把报名的五六十户先带出去考察。这个晚上,村民们打散了入住到各家各户,把乌石村摸得很透,还请村支书讲了发展经过。
回来以后,陈文云带领村民们照猫画虎。2011年7月份开工装修,9月份第一批13户、188个床位开业。大家信心满满。
房子好了,客源却没找到。村干部和几个村民一合计,自认找了个聪明的办法:派了五六个村民去当“特务”,趁夜色重返乌石村“挖客源”。然而,人没挖来,“特务”被发现了,几个人灰溜溜地被赶了出来。
乌石村的村支书很宽厚,给陈文云打电话说,要介绍几个旅行社给他。但陈文云觉得,没脸过去。
“父母面前说我个好,就知足了”
客人虽没挖到,但到手的600多张名片成了后岸村发展农家乐旅游的“大数据”。陈文云一分析,客人基本以上海为主,老年人居多。后岸村便派了7个党员到上海找客源。不久后,首批大巴车开进了后岸村。行程为3天游,其中两个整天住在后岸村。一个月下来,这13户每户的净利润达到1.2万元。
此时,农民的模仿心理又发挥了巨大作用。第一批报名时,村里补贴3000元/间;第二批报名,补助2000元/间;第三批,没有补助;第四批,要交给村集体1万元;第五批,不但要交村集体管理费,还要请党员给他们评分,邻里不好的、品行不端的不允许办。即便如此,大家都抢着上农家乐。陈文云则因势利导,让村民自办农家乐逐渐上档次。
从无到有,后岸村农家乐一天天火起来。2012年,村集体收入从零到65万元,平均每户利润8万元;2016年,村集体收入300多万元,户均利润19万多元。
再看村民收入:2011年,人均收入6000元;到2016年,人均收入达到了4.2万元,是原来的7倍。
农家乐也带火了一批“供应商”。村里50多岁做豆腐的妇女陈秀莲,一人一年能赚30万元。她说:“现在很奇怪,人总是跟猪抢东西,像以前豆腐渣、豆腐锅巴都喂猪,现在不跟我提前三天预订,买都买不到。”
“养猪养羊不如养城里人”,这是打趣的话,却是村民们靠山水收获的实实在在的“金山银山”。做馒头的陈逢山,馒头质优价廉,每个馒头赚2毛6,他每天能卖2000多个馒头。这一天500元,每年就是18万元。不少大学生毕业回到了家乡,帮助父母亲经营农家乐或网上卖房间。
“经常有人问我,这么拼,图什么?肯定不是图钱,我念的是这片土地的恩情,图的是有人在我父母面前说我个好,县里开会让我发个言,就知足了。”陈文云如今还是台州市农家乐协会的会长,时常给各地的村办农家乐“指点迷津”。他认为,这样的人生充实而富足。
如今在后岸村周边,一些农家乐也逐渐兴起,集聚效应初步显现。后岸村已先后荣获国家级4A级旅游景区、中国美丽宜居村庄、长三角地区最受欢迎旅游休闲目的地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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