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瓦尔第《四季》里的《夏》，那乐章先似慵懒断续，继而急急徐徐，带着强烈的节奏，牵引着整个心境在夏日令人恹恹的情绪里起伏。这恰似去大排档的微妙心路：办公室里冷气吹得头昏脑涨，午间阳光刺眼，一份寡淡外卖草草打发，待到下班，挤公交、堵自驾，昏沉间朋友一句“吃大排档去”的召唤，如凉风灌顶，瞬间把人从疯忙整日后的萎靡中唤醒。

车刚在店门口寻了个空隙停下，攥着点菜单的服务员便笑着迎上来：“姐，留个号码啊，我们帮你泊车！”若逢生意火爆，他们还会熟练地扬手示意：“先停这儿，别太靠里，往外挪挪！”老食客都心领神会——门口这片特意留出的空地，是为十点后支起临时桌凳预备的。待到桌椅摆满街沿，鼎沸的人声漫出店堂，那活色生香的景象，便是生意红火、人气旺盛最生动的注脚。

台州大排档的精髓，首在一个“真”字。形式是敞亮的明档——俗称“看菜点菜”。所有食材赤诚坦荡地铺陈于展台之上，碗盛、钵装，更有甚者，豪气地呈一口油光晶亮的大瓷盆，汤水淋漓，骨肉丰盈，在夜色里兀自闪耀着诱人的光泽。几排烤架常在一旁烟火缭绕，前几日那盘蒜蓉烤生蚝的香气至今缭绕：丰腴饱满、乳白中微泛出金光的蚝肉颤巍巍的卧在壳里，底下垫着细切的洋葱丝，上面覆满金黄蒜蓉。猛火催逼之下，油脂在锅底滋滋冒泡，瞬间将洋葱煨至软烂，生蚝的鲜甜与蒜的浓烈在热气中猛烈交融——这般人间至味的气息，谁闻了不喉头滚动，馋虫暗动？

炒菜原料则分类码放在冰柜里保鲜，原始材料切配得清爽利落，客人一目了然，挣脱了菜单的束缚，多了份点选的自由，而最摄人心魄的，当属那占据半壁江山的海鲜池与透明水产玻璃柜。海鲜池里，活水翻涌，氧气泵咕嘟咕嘟吐着气泡，肥硕的大黄鱼身披金鳞在水中巡弋，鳞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泽；生猛的青蟹张牙舞爪，蟹钳有力开合，撞击池壁发出沉闷的脆响；灵动的皮皮虾（虾蛄）则不时弹跳，溅起细碎的水花……它们被网兜捞起离开水面时，那甩动的尾巴、不屈的挣扎、溅湿店员手臂的水珠，无不将“生猛”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在沸水滚油里迸发出最原始的鲜甜。

紧邻着活水池的，是巨大的透明冷藏玻璃柜，层层叠叠，冷气氤氲。这里陈列着处理得干净利落的“半成品”：银亮如月的带鱼段，切面整齐，透着粉嫩的肉质；饱满肥厚的鲳鱼平铺在碎冰上，鱼眼清亮，鱼鳃鲜红；红白相间、纹理如大理石花纹的厚切章鱼足，晶莹剔透、带着诱人粉红光泽的望潮（外地人喜欢叫它们“小章鱼”）；还有码放得如同艺术品的蛏子、花蛤、血蚶，贝壳紧闭或微张，露出里面水润的嫩肉。每一份食材都像被精心雕琢过，清爽利落，光看那形态、色泽和饱满度，就仿佛已经听到了它们下锅时“滋啦”的悦耳声响，闻到了姜蒜爆香后海鲜急速收缩释放出的浓郁海味。

光看食材便能想象出锅时的美妙形态，让人暗搓双手，期待在舌尖绽放。如同《人生一串》里那些奇特的猪鼻筋、猪眼球，能在台州扎根多年的大排档，总藏着几道令人咋舌的“暗器”：炸蝉蛹、炸蛾蛹，外观看似瘆人，却是许多刁钻老饕心中无可替代的深夜馈赠。佛家讲“六尘”——色、声、香、味、触、法。这明档点菜处，便是“六尘”极致的道场，从视觉的丰盛、听觉的滋啦声、嗅觉的勾魂摄魄，到手触食材的新鲜、最终落肚的满足，感官被轮番轰炸，点菜的节奏便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头菜点罢，主角方才登场——龙虾与烧烤，是这夜之舞台不可或缺的角儿。台州的小龙虾做法有各种光怪陆离的口味，然而蒜泥的浓烈霸道，十三香的馥郁悠长，清蒸的鲜嫩本真，才是本地龙虾安身立命的正道，是久经食客舌尖考验的江湖地位。

烧烤区是另一片热火朝天的战场。店铺一侧，长长的烤台黝黑如焦炭，唯有红白相间的肉串、花花绿绿的素菜放上去，才给这片深黑添上灵动的生气。烤师立于台前，宛如钢琴家面对琴键，双手翻飞，主宰着食物的生熟咸淡与焦香。油脂滴落炭火，“哗啦”一声腾起火焰，烤师却面不改色，与油刷、调料罐、剪刀为伍，在烟雾缭绕中奏响只属于深夜的铿锵乐章。偶尔也有半自动的烤机，羊腿羊排串在长长的铁签上，在炉火中均匀旋转，定时取出，剪去焦糊，厚处片开，让热力透入深处。待烤得差不多，混着油水的肉香簌簌滴落，带着勾魂的焦香，霸道地弥漫在整个排档上空。

凉菜是这场盛宴的温柔句点。一盘花生米必不可少——或油炸酥脆，或老醋开胃，抑或清水煮出本真。意犹未尽？再添份盐水毛豆或拍黄瓜。黄瓜定要拍得四分五裂，露出瓜瓤，用盐、白醋、蒜泥拌匀，再点几滴香油画龙点睛。扎啤瓶啤悉数点上，一半冰冽一半常温，让杯壁沁出的水珠混着人声的喧腾，一同滚落。

在这座依偎东海的城，本地人下馆子，灵魂深处总被大排档牵引。于此吃饭，非得有份闲情与耐心不可。谈正事的莫来，三三两两随性放空的欢迎；苛求环境与摆盘的少至，追逐口味极致的却是常客。去什么包厢？坐在大厅，才是对大排档最基本的敬畏。

厅内人头攒动，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人生啊，有时就需要这般嘈嘈杂杂，在喧嚣中透出活着的热乎劲儿。恰如歌中所唱：“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功课，而明天有明天的烦忧，就让它去，船自然到桥头。”各自的家常里短、生活的悲欢愁喜，随着夜色渐沉、时钟滴答，尽数倾泻在杯盘碗盏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