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陈安宝将军纪念馆在路桥横街开馆,序厅正中,安放着陈安宝将军骑马雕像。记者孙金标摄
陈安宝的大女儿陈靖姝(左)86岁高龄,对来客讲述对父亲的回忆。
陈安宝的小女儿陈靖殊,在父亲的故居前留影。
纪念馆分为七个主题展厅,呈现了陈安宝将军从孩提时期到牺牲前的人生历程。记者孙金标摄
李异去的时候,正好是清明前几天,一行人站在山坡上瞭望,原先的坟头和石碑早已不见踪迹,漫山遍野开满白花。当地人说,这白花每年清明都会开,延绵不绝。
李异觉得空气都凝住了,一切安静。“很震撼,有种苍天有灵的感觉,这么大的地方埋着这么多的将士遗体,一片荒芜,没人去祭奠他们,也不知道是谁。”
他们无人知晓,他们永垂不朽。
以国之名
走在报社悄无声息的走廊里,青年作家李异有些不习惯。采访中,他想起手机落车里了,独自回来时,又不自觉地走错了楼层。
在此前的半个月里,李异接收到与这次采访相关的连串信息。
8月31日,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以法律形式将9月30日设立为烈士纪念日,并规定每年9月30日国家举行纪念烈士活动”。
9月1日,民政部公布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引人注目的是,名录中身份标注“国民革命军”的将士共87人。台州籍烈士陈安宝、谢升标、王禹九三位将军名列其中。
39岁的李异曾放弃稳定的办公室工作,专心成为一名作家。目前,他已是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10部。
辞职后的李异逐渐有大量时间接触当地素材,之后,他编纂过路桥区军事志。在李异心里,陈安宝可以坐“台州军事史人物”第一把交椅。
首批英烈名录里,陈安宝为12位牺牲的上将之一、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牺牲的第一位中国军长、浙江在抗战中殉国的最高级别将领。
2008年11月,李异得到路桥区委宣传部约见,被邀请加入一个写作小组。2009年3月6日,李异创作出《金头颅——抗日名将陈安宝传》(与郑九蝉、赵世文合著),刨去准备工作和印刷时间,采访和创作只用了3个月。
完稿后的两个月——2009年5月6日,正好是陈安宝壮烈殉国七十周年纪念日。
将军何处来
李异之于陈安宝,是有幸的——如果和其他两位烈士谢升标、王禹九相比的话。
在台州市档案馆一楼的展厅内,三位将军的事迹已在“台州抗战篇”的固定展厅展出。按照规格,三人各一张展板,每张一幅照片、一段文字。三位将军的所有介绍不足500字,且只有两张照片,谢升标将军的照片找不到了。在展厅超过1000多块的展板中,这是唯一一块用空白头像代替照片的展板。
在展厅建设之初,台州市档案馆办公室主任林丽云负责编纂“台州抗战篇”。作为台州全市的档案管理中心,林丽云心里其实很清楚——“台州有关他们的记载,几乎没有。”
林丽云为三人找遍了台州各地档案馆的信息,无奈最后只得在网络上搜索三人信息,“也都是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或许应该到南京、上海的档案馆去找。”林丽云认为。毕竟,上海市人民政府曾追认谢升标、王禹九为“革命烈士”,“总归是应该有一些档案在的”。
2014年,已经筹划5年的路桥横街镇陈安宝纪念馆进入最后阶段。李异全程参与了筹备、规划工作。为了丰富馆内陈将军各个时期的材料,李异踏上寻找陈安宝的生命轨迹和抗战之路。
在一个月时间里,李异一行奔赴河北、江苏、上海、北京,了解各个可能有陈安宝信息的档案馆和抗日纪念馆。
打捞这些历史的细节,困难重重。不仅因为70年来的中国历史太过跌宕,诸多资料散轶,也因为许多事情一开始就没有被记载。
“特别是淞沪会战之后,稍微详细;而关于陈安宝成长部分,基本上是空白;公开的资料也是空白。”而且,李异发现大部分都是重复的,“说白了,都是互相摘来摘去。”
带着当地宣传部的介绍信,李异抱有很大的期望,奔赴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这里有关于陈安宝下的战时命令档案,但仍处于封存保密状态。令李异欣慰的是,他找到了仅存的2张陈安宝的戎装照。
李异在杭州、上海找到了陈安宝的大女儿、二女儿。陈安宝戎马一生,对家里的关照极其有限,解放后,各个时期对其家人的冲击和影响,有关父亲的回忆和遗物,几乎一干二净地从86岁、84岁高龄的女儿们身上抹去。
李异记得,他跑到北京大学专家楼,拜访经济学家张友仁教授。张友仁是陈安宝义弟、同乡张国华将军之子。陈安宝每到南京,总会在张国华家落脚,也曾时常抱过年幼时的张友仁。
90岁高龄的张友仁,在书架上陈列着陈安宝的书籍和资料,“他父亲的,陈安宝的,分门别类。”李异回忆说,老教授破例答应所有资料都可以复印带走。每拿出一份,复印好,放回去,再拿另一份,毫不出错。“有一种久违的老北大的气质”。
我们为什么要纪念陈安宝
李异的寻找路线,主要沿着陈安宝参与的抗战路线,包括淞沪战场开始的嘉兴平湖、上海;武汉会战主要战场的江西九江、德安、星池,以及最后参与的南昌会战。
这条路线,让李异想起了6年前写《金头颅》的感受,当时,他坐在书斋里,为了赶时间,仅凭陈安宝保定军校同期同学好友白崇禧、张治中的自传,长官樊嵩甫、下属李祖白的口述传记,以倒推模式去演义历史事件中的陈安宝。
保定军校、北伐、西安事变镇守潼关、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陈安宝几乎赶上了所有当时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在这些旁人的口述历史里,总会提到陈安宝和他的存在。
在奔波的一个月里,陈安宝生死跌宕的命运接二连三展现在李异面前,熟悉每一个命运节点的他,依然对这段早已时光远去、了无痕迹的故事有着特别的感慨。“脑中的历史,仿佛压缩的海绵遇到水,立刻变得丰满起来。”
继续深入到历史的缝隙里,那些细节的真容会让李异惊讶,继而情绪复杂。
1939年3月17日,南昌会战打响,陈安宝率领第二十九军第七十九师在南浔一线阻击日军101师团。
对于这场激烈的战役,101师团的日本士兵荻岛静夫在他遗留的战地日记里写道:
正午时,敌人野战炮猛烈地袭击我军后方部队……我军用火炮应战,炮声震荡庐山,我们在山上的阵地被炸得满目疮痍,子弹嗖嗖横飞。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战场上的惨烈状况……生死之隔真的像一张纸,敌人的抵抗非常顽强。右边的高地就是著名的香炉峰,如歌如画的绝景之地,现在却战火交织。
战场上的惨烈,以至于国民革命军每三天消耗一个营的兵力。战局过半,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五军因伤亡过大已撤至德安修整,只有陈安宝的第二十九军在硬挺。
“现在有些年轻人很不理解,为什么国民革命军如此不经打。”李异通过实地采访,确切感受到当时中日军事实力的差距之大。
荻岛静夫所说的“香炉峰”,即是庐山南麓著名的金轮峰。101师团战前曾有一次军事示威——轰掉了峰上的明代铁塔,仅仅三记重炮,距离十几公里之外。
“中国军队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果铁塔换成是指挥部,这仗也就没法打了。”另一边,陈安宝所部第二十九军连钢盔都没有,有些士兵枪都拿不上,子弹也很紧缺。
“打着打着,没子弹了;子弹又接不上,只能拼刺刀。血肉长城,没有什么虚言。”李异很感慨,采访时,当地百姓代代相传战争的惨烈,还有国民革命军的英勇。
战后,百姓走上战场。这段从星子县到陈安宝坚守隘口的20公里德星公路,因为尸体满地而没有下脚的空间,“就是椒江到路桥两倍的距离,一路尸体,那种感觉真的难以想象。”
他们无人知晓,他们永垂不朽
李异原本以为,循着陈安宝的足迹一路走下去,也许会困难重重,实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他算过,一个月时间里足足跑了5000公里。“一路上很多线索不断冒出来,这些都是公开资料里没有的,但十分有价值。”
在江西九江星子县鸡笼山村,一个小饭店的老板正坐着洗鱼。李异上去打听当年的战场。老板说:“等我鱼洗好之后,仔细给你说。”之后的一个下午,这个名叫熊金林的店老板放下生意,为李异带路找老人,在一旁帮着翻译。
临走的时候,熊金林给了李异6颗子弹,是当年战场上留下的,熊金林珍藏了十几颗,爷爷辈传下来的。李异回赠熊金林几包烟,熊金林坚持不收,“这个是我们国家的事情,不能收你。”
80多岁老人万泽水,幼时坐在门口,一支反攻南昌的国民革命军经过这个偏僻小村,他亲眼看到一个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个子不高,方脸,正是陈安宝。万泽水之后参了军,也成了一个国民党兵。李异问,是不是看到陈安宝部队之后才去当兵。老人笑笑。
万泽水让李异去进贤县架桥镇看看,有百姓说,陈安宝埋在那边。但李异确信的是,陈安宝的灵柩返乡安葬,沿途数万群众设祭。跟着去才知道,当年,陈安宝的遗体被抢夺过来时,曾在此停厝十来天。
1939年4月22日,南昌反击战开始。27日,陈安宝所部与日军主力在莲塘血战,反复争夺,陈安宝第二十九军主力师79师伤亡惨重,师长段朗如胆怯畏缩,贻误战机,被军前正法。
5月5日,陈安宝赴莲塘指挥3个师主攻南昌,日军主力疯狂反攻。下午4时许,陈安宝带数人冒炮火往前沿督战,途经姚庄中弹牺牲,年仅49岁。
李异在附近的东湖村,按着之前习惯,遇到人就问,村里有80岁老人没?知道不知道陈安宝?
这个时候,杨国和出现了。这位60岁的老头答复说:“别人都讲不清楚,我最清楚,我带你上岭找他的墓。”
当地所谓的岭,其实就是一个低矮平缓的小山包。山岭一点路都没有,荆棘遍布,杨国和在前面开路,一群人很狼狈地在山上找了起来。
一开始并没有找到,杨很固执,继续坚持着。他从小在岭上放羊,这里曾经有座铁塔,文革时候破坏掉了,现在连塔基都覆盖在繁杂的植被下,杨国和也找寻不见。
找了一个多小时,众人终于在山顶找到墓。李异一查,是陈安宝所部一个团长谢北亭的墓。杨国和记起,很早以前,墓主在台湾的子女曾过来祭奠,后来也就再没有来过。
整片山岭,山顶埋葬着谢北亭团长,缓缓的山坡有500米宽,一片荒草,也没有树。杨国和的祖辈流传,他们帮着抗战将士把牺牲的国民革命军尸体抬到这片缓坡。
岭下一条很宽的河,不多远便能看到鄱阳湖的湖口。尸体是军队用货运大船运过来的,十几艘,就像装货一样。
将士们在这片缓坡挖出一排排战壕,往里叠堆尸体,埋好,“尸体太多,根本放不下,坑有多深,人就埋多深,然后填平,坟头比周边高一点。”
李异明白,这些牺牲的国民革命军将士,就是南昌会战中陈安宝的第二十九军将士。
这片山岭叫望夫岭。当地相传,元末起义军陈友谅每次出征,陈夫人总会站在山头守望归来。陈友谅说,如果你看见战船高悬旗帜而归,那是我得胜了。一次出征,陈友谅夫人望见战船拖着战旗而归,深知已经败阵,便跳崖自尽。其实这只是陈友谅开的一次玩笑,陈友谅很后悔,为了悼念夫人,陈友谅将此山命名为望夫岭,并建有娘娘庙。
李异去的时候,正好是清明的前几天,一行人站在山坡上瞭望,原先隆起的坟头早已不见踪迹,漫山遍野开满小白花,像极了祭奠时的白花。杨国和说,这白花每年清明都会开,延绵不绝。
李异觉得空气都凝住了,一切安静。“很震撼,突然有种苍天有灵的感觉,这么大的地方埋着这么多的将士遗体,一片荒芜,没人去祭奠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这群无名烈士,只有老天来祭奠他们,开了这么多的白花。”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深闺梦里人。当时国民政府把将士归置在望夫岭,也是比较有人情味的。”李异感叹。
望夫岭西北角,是原先石碑的所在地。据说,碑上刻着战死将士的名字。文革后,石碑被拿了下来,之后,岭下一个村庄修桥,就拿来做铺小水沟的桥。前几年,原先的桥太小不够用,改造水泥桥,村民便将这块碑找地埋掉了。
李异找到那个村,找到一个村民便问石碑埋哪里了,“你还找得到找不到,我们愿意花钱买!”
村民找不到,联系了村主任。村子穷,只有村主任有手机。不巧,村主任手机丢了,去了县城配手机。李异留了个电话号码给村民,希望村主任打回来。
9月3日,陈安宝将军纪念馆在路桥横街开馆。
纪念馆位于横街凤凰山下安宝广场,总建筑面积1600多平方米。纪念馆分为七个主题展厅,呈现了陈安宝将军从孩提时期到牺牲前的人生历程。
仪式人群中,陈安宝长孙陈飞虎表情淡然。此前,他在台湾做了一场大手术,在妻舅的陪伴下,他提前一天赶到路桥。
陈飞虎方脸浓眉,酷似陈安宝。1983年,陈安宝烈士墓重建,陈飞虎从台湾来到故乡,全横街的人都想见一见陈安宝的孙子,挤得人山人海。陈飞虎没有办法,只得借了一辆车子,沿着横街兜上一圈,与乡亲们见面。
开馆前,所有人都为仪式忙碌。陈飞虎独自提前进入馆中,序厅正中,安放着陈安宝将军骑马雕像,高头大马上的陈安宝一身戎装,彼时的年龄恰与孙儿相近。
李异注意到,陈飞虎仰望陈安宝,沉寂许久。
原标题: 将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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